《詞緯》
暮色漫過紙隙時,長短句漸次透出釉光。那些墨痕原是宋人采星芒與松煙紡的絲——李清照的綠肥紅瘦里藏著十八道染缸,周邦彥的沉香屑竟是研碎汴河曉霜凝成。
看詞牌背面浮凸的暗紋:晏幾道的桃瓣烙著胭脂火痕,吳文英的蟋蟀鞘翅嵌有銀星軌跡。最精微處綻出奇景——姜夔筆尖的暗香浮動時,忽見梅魂凝作冰晶游絲;王沂孫的苔枝綴玉處,整座孤山竟在平仄間縮成青黛耳珰。
他們的修辭是通經斷緯的緙絲。蔣捷的“銀字笙調”原是素手引金梭,經緯間浮出櫻桃紅縷;張炎的“心字香燒”實為玉指理冰繭,灰燼里猶見未啟的錦帆。詞人將人間煙火煅成薄胎瓷:賀鑄的試燈風里能聽見玉搔頭墜地,史達祖的黃昏雨正滲入鸞鏡背面的水銀。
最絕是詞中預留的經緯孔洞。秦觀未系的情話在風絮核里抽芽,辛棄疾未落的劍光于驀然處流轉。千年后我們拂拭詞箋,指腹忽觸到玲瓏凸起——原是易安遺落的點翠押發,涼如新藕節,卻映著整條天河的柔光。
夜風翻卷處,《解語花》的茜色瓣尖簌簌顫動。那些詞意原是凍存的虹霓,此刻正融成清露漫過時空的釉邊。我的硯池接住某滴淳熙年間的松煙淚,漾開的漣漪里游著晏殊未拾盡的瓊苞,柳永未系牢的蘭舟,以及所有詞牌深處永不沉沒的琉璃春聲。
忽覺滿紙流光游走——原是八百年前詞人埋設的星軌正在蘇醒。那些精致詞意終究不是死去的標本,而是蟄伏的蛹。當月光浸透蕓編,它們便羽化成青鳥,馱著今人的悵惘,向新的黎明遷徙。
《詞隙》
宋詞里的精致,究竟是何物?我想,大約不過是詞人們于時光的罅隙里,捉住的一縷煙霞罷了。
古人填詞,每每在酒闌燈炧之際,忽然得了句子。那句子先是浮在心頭,繼而游于齒頰,終于落在紙上,便成了所謂“詞眼”。晏小山寫“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十個字,竟將整個暮春的寂寞都吞咽下去了。這寂寞不是嚎啕的,而是含在舌尖上的一點微涼,像含著枚青橄欖,初嘗苦澀,繼而回甘。
精致處尤在虛字的運用。一個“又”字,便抵得千言萬語。李清照的“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那“怎生”二字,將漫漫長夜里的百無聊賴,都壓縮在一聲輕嘆里了。虛字本無意義,經了詞人的手,卻成了情感的樞紐,輕輕一轉,便轉出無限蒼涼來。
宋人愛寫雨。雨在詞中,不是滂沱的,而是纖細的,如煙如霧的那種。蔣捷聽雨僧廬下,從少年聽到鬢星,那雨聲里便藏了一部人生史。而姜白石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月色與雨意交融,清冷得幾乎要沁出紙面來。這雨,不是天上落下的,分明是從詞人心里滲出來的。
精致到了極處,往往顯出頹唐。周邦彥的詞,麗則麗矣,卻總帶著股陳舊的香氣,像擱久了的檀香扇。倒是辛稼軒,于豪放中時見精微,“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人與山相看兩不厭,何等灑脫,又何等細膩。可見精致未必盡是柔弱,亦有剛健的精致。
今人讀宋詞,大抵如看隔岸燈火。那燈火自然是美的,卻終隔了一層。我們再也寫不出“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樣的句子,不是因為才力不逮,而是心境已非。現代人的情感太粗糲,太直白,早已失去了那份在微物中寄托深情的耐性。
宋詞的精致,其實是種奢侈。它需要閑情,需要逸致,更需要一顆對萬物敏感的心。而今這些都已稀罕得像晨星了。我們匆匆忙忙地生活,連月光照在臺階上這樣的事,都很少去注意了。
詞人們早已死去,留下這些精致的詞句,像琥珀里的昆蟲,永遠保持著最美的姿態。而我們,不過是偶爾路過,向櫥窗里張望一眼的過客罷了。
精致終歸是易碎的,這道理,宋人明白,我們卻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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