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6 月 7 日的晨光，像溫柔的手指，輕輕撩開紗窗的薄紗。手機里，千萬考生奔赴考場的新聞不斷刷新，那些青春洋溢的面孔、充滿期待的眼神，宛如一把把精巧的鑰匙，悄然打開了我記憶深處那扇布滿蛛網的木門。剎那間，近半個世紀的時光如潮水般涌來，1977 年皖南山坳里的那聲驚雷 —— 恢復高考的消息，仿佛又一次滾過我當年蹲在華陽中學山坡上刨坑種樹的少年脊背，激起一陣戰栗，喚起了對那段激情歲月的回憶。

我們這一代人，就像是被命運突然推上未知跑道的選手。1976 年，隨著文革的結束，那荒謬的“讀書無用論”也終于走向終結。在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公社僅有兩所初中，沒有高中。為了給我們這些渴望知識的孩子一個繼續求學的機會，公社倉促地在其中一所中學辦起了高中班。幾間破舊的教室，四面漏風，仿佛隨時都會被山風掀翻屋頂，可就是在這里，匯聚了剛從兩所初中畢業的部分學生。教我們的老師，大多是原本教初中的，突然就扛起了高中課程的重擔。之所以敢辦高中，是因為老師隊伍里有兩位文革前的大學生，他們就像黑暗中的燈塔，給我們帶來一絲希望。然而，教師隊伍參差不齊，教英語、歷史、地理的好幾位老師，也不過剛高中畢業不久。后來，他們竟和我們一同走進 1979 年的考場，最終只有英語老師考上了大學，這更讓我們深知求學之路的艱難與不易。
讀初中時，學校離家 5 里路，我每天都走讀。那時的我，學習成績并不出色，但無論刮風下雨，都堅持按時到校，風雨無阻。在那個年代，我的想法很簡單，初中畢業后能回生產隊當個小會計，似乎就是很不錯的歸宿了。可當我升入高中，情況卻截然不同。高中離家足足 15 里路，嘗試走讀之后，我才發現根本無法兼顧學習和路程。無奈之下，我從家里拿了一床破舊的被子，踏上了住校的求學之路。我帶著米交到食堂換成飯票，至于菜，就是每個周末回家時，從家里帶到學校的咸菜。那些咸菜，承載著家人的愛與期望，也陪伴我度過了無數個艱苦卻充實的日子。雖然條件艱苦得難以想象，但當心中萌生考大學的愿望后，再苦再累，我都咬牙堅持著，因為我知道，這或許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小學和初中的時光，正處于文革期間，學習環境混亂不堪，根本無法好好讀書。所以，高中的第一年，我幾乎都在復習和補習初中課程。那時候，我爭分奪秒，不放過任何一個學習的機會，仿佛是在和時間賽跑。功夫不負有心人，隨著學習的深入，我的進步十分明顯。那時，文革剛剛結束，城鄉的差距似乎被暫時抹平，大家都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進入高中課程學習后，一切還算順利。憑借著小聰明和勤奮，我的數理化成績都還不錯，尤其是數學，更是出類拔萃，于是我一心備考理科。
然而，命運的轉折總是來得那么突然。我的數學老師找到我，他目光堅定地看著我，認真地分析我的數學優勢，建議我報考文科。他說：“你的數學成績這么好，如果能在文科考試中發揮出來，數學就能拉別人二十分，在文科考生里絕對占據優勢。” 可我心里清楚，改考文科無疑是一場巨大的冒險。過去，由于環境限制，我幾乎沒有課外閱讀的積累，面對歷史地理，那些繁雜的知識點就像一團亂麻，怎么也理不清；語文作文更是我的短板，一提起筆就感到無從下手，心底充滿了不安與忐忑。但老師的話，也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于是我咬咬牙，決定一試。

1979 年高考放榜的那天，陽光刺眼得讓人睜不開眼。我的數學成績確實拿了高分，可文科的其他科目卻很不理想。不過，幸運的是，我的高考分數還是超過了最低線 11.7 分，順利入圍，參加了填志愿和體檢。之后，我便滿懷期待地回家等待錄取通知書，那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無比漫長。同村那個唯一堅持到高中畢業的同學，選擇報考英語專業，不久后就成功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看著他臉上洋溢的喜悅，我心中的期待愈發強烈。可現實卻無比殘酷，漫長的等待過后，我始終沒能等到那張夢寐以求的錄取通知書。那一刻，希望如泡沫般瞬間破碎，徹底的失望將我淹沒，那種痛苦，至今回想起來，仍像一把利刃，刺痛著我的心。經歷了這場從希望到絕望的大學夢，我仿佛生了一場大病，整個人都變得萎靡不振。
無奈之下，我回村當了民辦教師。但那段時間，我就像遭霜打的茄子，完全打不起精神，對未來充滿了迷茫。一個月后，我毅然辭去了這份工作，決定到縣城尋找復讀的機會。我緊緊攥著高考成績單，那上面的分數在當年全縣未錄取學生中是最高的。我滿懷希望地從一中找到二中，然而得到的只有惋惜和同情，他們以各種理由拒絕了我求學的愿望。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我來到了三中，在這里，我遇到了一生中的恩師 —— 李老師。這位剛平反的老右派，是老牌大學生，他看著我渴望知識的眼神，決定收留我。但他也無奈地告訴我，教室里一個座位都沒有，讓我先回去，等有了座位再通知我。我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機會，怎么肯輕易放棄？我堅定地說：“我先在走廊里聽課。” 老師拗不過我，只好給我找了一張小凳子。于是，我就坐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沒有課桌，只能把書本放在膝蓋上學習。后來，有個學生入伍當兵去了，我才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座位。
三中的條件十分艱苦，沒有食堂，也沒有宿舍。為了解決吃飯問題，我只能去附近的化肥廠搭伙，把米交給食堂換飯票，依舊靠著從家里帶來的腌蘿卜等咸菜下飯。冬天，寒風凜冽，咸菜在陶罐里凍成了冰疙瘩，我就用熱水燙一燙再吃，盡管難以下咽，但為了夢想，我從不抱怨。沒有宿舍，我就先在三中山腳下師范學校讀書的同學那里擠一擠，一張單人床要睡兩個人，我既感激同學的幫助，又覺得十分不好意思。過了一段時間，我實在不想再麻煩同學，便又去找李老師。在老師的努力下，我終于爭取到晚上睡在老師辦公室的機會。晚自習后，我把老師的辦公桌拼起來當作臨時床鋪，鋪上被子入睡，早上起來再把桌子恢復原樣。就這樣，我堅持了一段時間。后來，學校騰出兩間大房子作為男女宿舍，男生宿舍里 20 多人擠在一起，一只 100 瓦的燈泡常常亮到深夜。因為下自習后，大家還要在宿舍里繼續學習，有人甚至會學到凌晨，幾個月下來，我的視力急劇下降。記得前一年招飛體檢時，我的視力完全合格，可等到再次高考時，卻被查出近視，這讓我既無奈又心酸。
高考前的那個冬天，格外寒冷，寒風呼嘯著，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吞噬。李老師看到我在寒冷中瑟瑟發抖，二話不說，把自己那件棉絮里還留著油墨香的藍布棉襖披在我肩上，語重心長地鼓勵我：“一定要堅持住，你很有希望考出好成績，一定會圓大學夢！” 老師的話，就像冬日里的暖陽，溫暖了我的心，也給了我無窮的力量。1980 年，當我再次走進考場時，心中滿懷信心，那些曾經的艱難困苦，此刻都化作了前進的動力。成績發榜的那一刻，我激動得熱淚盈眶，數學幾乎滿分，其他各科成績也大幅提升，我終于真正成為了一名合格的文科考生，成績達到了重點大學分數線。當全國重點大學，也是后來所說的 985 大學，錄取通知書送來的時候，我正身穿著蓑衣頭戴斗笠在田里插秧，聽到這一喜訊，我扔掉蓑衣斗笠，往家里奔去，我要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我含辛茹苦的父母。現在想起來，這一切依然仿佛是一場夢，但又是那么真實。

離開村子去上大學那天，鄉親們自發地在村口放鞭炮為我送行。他們緊緊握著我的手，眼中滿是欣慰與不舍，紛紛說道：“別回頭看，一直往前走！” 踏上求學之路后，從本科到碩士，再到博士，我從未忘記中學教室里那清冷的月光，那是我挑燈夜讀的見證；從未忘記李老師棉襖里的暖意，那是師恩如山的深情；從未忘記吃了幾年的白米飯和咸菜，那是艱苦歲月的印記。如今，站在 2025 年的高考日回望，這一切都成了我生命里的北斗，指引著我前行的方向。原來，所有在黑暗中獨自燃燒的歲月，終會照亮后來的路。
當千萬考生走進窗明幾凈的考場時，我總會想起那個在安徽鄉村奮力奔跑的少年。他是幸運的，趕上了恢復高考的列車；他也是堅韌的，用咸菜壇子腌出的頑強、油燈下熬出的倔強，將命運的擺渡船劃向了星辰大海。而那兩次高考留在時光里的年輪，至今仍在歲月深處，輕輕叩響生命的交響，訴說著那段難忘的奮斗歲月，也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學子，勇敢追逐自己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