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年砍柴
一個地方最能反映其氣質的往往是那些民歌野曲、民間小吃。民歌是一個地方草民們愛恨恩怨最直率的表達,而小吃則沉淀著那個地方人的秉性習好。
蘭州的氣質是悲涼、內斂而靜穆的,她處于山河之間,靜靜地閱過千年的興亡盛衰。商賈們涉險求利、行走絲路上的駝鈴,大將們萬里拓邊、揚漢唐聲威的旌旗以及春閨里的幽夢、無定河邊的白骨,在蘭州滄桑的眼神里,都化成黃河邊那些個歌子。她沒有上海、杭州那些東南形勝地城市的奢華,沒有成都、武漢這些內地大城市的熱鬧,更沒有北京、南京、西安這些古都的氣派。
她不張揚,不媚俗,她甘于寂寞,千年來,滲透到骨子里的悲涼修煉成蘭州這份寵辱不驚的靜穆。
要了解蘭州,就聽這塊土地產生的“花兒”吧,就請吃一碗地道的牛肉面吧。
蘭州城里的五泉水,淌不到青苗的地里;
尕妹妹好比個白牡丹,折不到阿哥的手里。
正是杏花二月天,把阿哥拉在了面前;
若要我倆的姻緣散,除非是黃河的水干。
正是杏花二月天,牽牛花扯上了房檐;
你是肝子妹妹是膽,肝膽兒離開是萬難!
民歌多唱男女相思相悅之情。愛情在任何一個民族、一個地域的歌曲里,總是被吟唱不已。從那些歌吟愛情的曲子里可以瞥見一地男女的精神氣脈。江南的女子是羞澀的,所以她們唱:“哥哥和妹妹采紅菱”,這種曲折的示愛和吳地古時“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同出一轍;而東北的姑娘是直率的,她們唱:“小妹妹送情郎呀,送到了大路旁。”四川、荊楚一帶的妹妹則是潑辣的,她們逗自己的情郎,則唱:“小妹妹要過河,哪個來背我?”
可是,哪個地方的女子像蘭州等大西北女子這樣,把愛情表達得如此回腸蕩氣甚至于撕心裂肺。“若要我倆的姻緣散,除非是黃河的水干。”唱這首曲子的姑娘也許并沒讀過《上邪》,可這份至死不渝的愛比“山無陵,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何如?
還有“尕妹妹好比個白牡丹,折不到阿哥的手里。”這種愛而不可得的憂傷,年華虛度的傷感,真有《國風》余韻。古代秦隴一帶的青年唱“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也是種像薄霧一樣淡淡的哀愁。
這就是隴原女子的氣質,也可說是蘭州和蘭州人的氣質。靜穆的外表下面,是如黃河一樣奔騰的熱血和一顆狂野的心,他們不輕易表達自己的情感,平時是靦腆的,可是你一旦走進她的內心,你發覺她的情感是多么豐富,他們的愛是多么熾烈,愛上你,她會不畏風雨,生死相從。
我上大學時,民間文學的老師給我們講“花兒”,提到了回族長篇敘事詩《馬五哥與尕豆妹》,里面有一句唱詞印象很深:“馬兒馬兒去喝水,尕豆妹要和五哥親個嘴。”把回族女子懷春的情懷刻畫如此傳神。她要表達自己對情人的愛,又有些羞羞答答,甚至害怕被馬兒看見。羞澀、興奮、不安、激動,種種情愫都融入這句歌詞。老師還舉出另一句“花兒”的比興,歌曲同樣是唱女子想念遠方的情郎:“想你則想你,心兒想成核桃,腸子想成皮帶了。”這種驚世的比喻,哪個書齋里的文化人能想出來?
“花兒”唱得最好的是回族、撒拉族、保安族、東鄉族這些少數民族,而牛肉面也是回族兄弟發明的。我有時在想,如果蘭州沒有回民,沒有穆斯林,蘭州會是什么樣的蘭州呢?但可以肯定的是,蘭州不可能具備這樣的氣質。
我懷念蘭州牛肉面,不僅懷念它的味道,更懷念在小店吃牛肉面的那種氛圍。我老家早餐愛吃米粉,白白的米粉和紅紅的辣椒攪拌在一起,一下子鉤起你的饞蟲;北京人愛喝豆汁,愛吃鹵煮火燒。而蘭州人的早餐,大多在牛肉面店打發。
蘭州開牛肉面的以回民居多,早上天剛蒙蒙亮,蘭州的小巷吹來干爽的風,夾雜著牛肉面的清香,立馬會提醒你的肚子,——有點餓。于是你可以隨便拐進一家小店,交了錢,然后說要一個“二細”或者“寬的”,也可以加肉或者加一個茶葉蛋。收錢的要么是老板的婆姨要么是他正在長個的兒子,他便會朝里面大聲吆喝一句:“一個二細,加肉。”
蘭州人說話簡潔直白,做買賣也是這樣,剛去蘭州的外地人,進了牛肉面店可能不習慣,覺得收錢的、拉面的甚至食客,一個個都面無表情,冷峻得像塊石頭。你去老北京小飯館,要碗火燒和一個麻團。如果碰巧給你端來的是個老頭,他會給你繞上半天,“小伙子,您的麻團,剛出鍋的,熱乎著呢,您慢用。”就差告訴你該怎么吃了。
蘭州牛肉面店里的伙計,不會對你有更多的殷勤,也不會多說一句話。面條好了,你自己去端。大蒜擺在外面,你自己拿。
大多數蘭州人喜歡端著面條,出店蹲在馬路牙子上,深深地吸口氣,似乎是大戰前的準備活動。然后用一尺長的筷子伸進大海碗里,一攪,湯花濺起,面條卷在筷子上。然后是風卷殘云,不到兩分鐘,連湯都會喝得干干凈凈。再把海碗往桌上一扔,嘴一擦,上班去了。無論你是販夫走卒,還是夾公文包坐寫字樓的白領,都可以蹲在外面吃牛肉面,沒有什么有失身份的顧慮。魯迅筆下的咸亨酒店,站著喝酒和坐著喝酒的人階級分明,因為那是在特別講究禮儀的越地,蘭州則沒有這么多的虛文縟節。
只有市民們吃完牛肉面,沉寂一夜的蘭州城才開始活了起來,有了喧囂,有了生氣。畢業后我有次回蘭州,一位同行的朋友是首次來蘭州,我早上帶他去小店吃牛肉面。他很驚訝地說:“蘭州人的早餐可真是分量足”。是呀,足足一大碗,讓喝杯牛奶,吃塊面包當早餐的 人看了,絕對咋舌。
牛肉面作為蘭州“城市符號”開始走向全國,也開始登堂入室。你去蘭州,東道主會帶你去裝潢得很好的百年老店吃面,而開遍全國的“馬蘭拉面”則是將工業化流程和品牌效應引入經營,一樣的碗,服務員一樣的穿著,甚至一樣的桌子一樣的凳,我不愿意去這種毫無個性的地方,也不愿去富麗堂皇的飯店吃牛肉面。這里的牛肉面已經滲入“做秀”的成分,毛細、二細、寬的等等一小碗一小碗給你擺上來,那樣精致,讓人沒了食欲。我就喜歡找一家開在大槐樹下面的小店,一撩藍色的門簾進去,再端著面條出來,三下五除二吃完它。這樣的牛肉面才地道,這樣吃牛肉面才痛快。
“花兒”和牛肉面一樣,看起來很簡單、平實。“花兒”的唱腔沒有京劇的富麗堂皇,也沒有秦腔的慷慨激昂,它的用詞,也很土,是做慣了四六句駢體文大家所不屑的,可是那簡簡單單、樸樸實實的詞句和唱腔卻能把人世間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表現得淋漓盡致;牛肉面看起來也無出眾之處,無非是清湯、青蔥、紅辣椒油和面條、一點牛肉末而已,可入口后,你的味蕾才能感覺到一碗面條的真正味道。別地方的人,用再多再好的調料,也做不出牛肉面。做牛肉面的人都知道,真功夫在“湯”里,那鍋普普通通的湯,才是牛肉面的精華。
蘭州的魅力,蘭州的氣質,也如“花兒”和牛肉面,在平平常常的日子中,你才能體會到。她使你心動的,不是高樓,也不是寬闊的馬路,也不是那些輝煌過的大工廠,而是那份平常。
“花兒”和牛肉面注定屬于蘭州,屬于隴原。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659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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