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息烽集中營歷史的人都知道,這座臭名昭著的國民黨軍統監獄不僅囚禁著大批革命志士,連他們的子女也未能幸免。在陰森的牢房里,曾關押著數十名幼童,其中最令人心碎的便是兩個幼兒:“小蘿卜頭”——宋振中、“監獄之花”——孫達孟。
這段特殊經歷,讓孫達孟本該在父母懷中撒嬌的孩童,意外成為了記錄人間煉獄最鮮活的見證者。
在孫達孟的記憶里,有位特殊的阿姨始終占據著最溫暖的角落。那是1940年代息烽集中營的陰暗歲月,潮濕的牢房墻壁上凝結著終年不散的寒氣。那時的孫達孟還在母親的肚子里,聽著此起彼伏的鐐銬拖地聲,卻在這人間煉獄中,遇見了改變她生命軌跡的張露萍。
那時的息烽集中營,是國民黨特務精心設計的"特殊監獄"。高聳的圍墻纏繞著鐵絲網,崗樓上的探照燈晝夜掃射。孫達孟的母親被關押在名為"義齋"的女牢區,這里關押著二十多位女革命者。其中就有那位救活她的張露萍阿姨。
張露萍被關進來時不過二十出頭,卻已是讓特務們聞風喪膽的"紅色間諜"。在集中營的鐵窗下,張露萍把對革命的忠誠化作最溫柔的守護。當時獄中實行"感化制度",允許政治犯通過勞動換取微薄補給。當她捧著用三個月補給金換來的老母雞回牢房時,整個"義齋"都沸騰了。
"你該補補身子!"黃彤光摸著她因營養不良浮腫的腳踝,心疼得直掉淚。可張露萍卻把母雞藏在稻草堆里,變戲法似的每天摸出個溫熱的蛋。清晨霧靄未散時,她總悄悄把蛋留給兩個孩子:"小蘿卜頭"和孫達孟。
小振中是楊虎城將軍秘書宋綺云的兒子,因長期營養不良頭大身小,同志們都疼惜地叫他"小蘿卜頭"。而孫達孟出生在監獄茅草堆里,由于母體營養不足,導致她出生時就十分瘦弱,父母都以為她活不下去了。張露萍總說:"這兩個孩子是革命的火種,得護著。"她總是將自己稀飯里不多的大米咬碎,然后一點點喂給她。就這樣,小孫達孟被張露萍一口一口地喂活了。
張露萍與大多革命者不一樣,她1921年5月出生在四川崇慶縣的書香門第。父親是前清秀才,家中良田百畝,綢緞莊的生意做到成都府??蛇@位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千金,卻在16歲那年撕碎了蜀錦嫁衣,背著藍布書包奔向延安。
"同志,延安很艱苦,你吃的習慣小米嗎?"當八路軍干部看著眼前這位穿著旗袍的姑娘時,實在難以將她與戰火紛飛的陜北聯系起來。張露萍卻堅定的回答:"延安是抗日中心,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追求真理,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而且這個從四川奔赴延安的川妹子,滿腦子都是奔赴前線的壯志豪情,想著自己哪怕是去前線當個包扎傷口的護士,也比在這后方強!
可當組織上通知她調往中央組織部干部訓練班時,張露萍像被澆了盆冰水。干訓班的課程表上密密麻麻寫著"國民黨統治區工作策略""地下斗爭方法論",這哪是上前線的節奏?更讓她納悶的是,有天領導單獨找她談話,話里話外都在打聽她那位嫁入川軍將門的大姐。
原來,張露萍本名余薇娜,大姐的丈夫余安民是川軍中頗具實力的將領??蓮埪镀甲顭﹦e人提起這個"特殊關系",因為自從大姐嫁入余家,家里就三天兩頭有國民黨軍官登門。可她做夢都沒想到,組織上竟要利用這層關系,讓她以"省親"名義打入川軍上層,做統戰工作。
當她接受任務后,收拾行裝準備啟程時,命運又拐了個急彎。此時,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來了兩位"大人物":南方局軍事組組長葉劍英和情報負責人曾希圣。
"小張同志,組織上想給你換個崗位。"葉劍英的話讓張露萍疑惑的望著他。原來,軍統局電訊處有兩位秘密黨員張蔚林、馮傳慶,急需一位既懂技術又可靠的同志去領導他們。
于是,1939年10月,她便化名"張露萍",以張蔚林"妹妹"的身份出現在重慶機房街。她提著藤條箱走進軍統電訊處大門那天,戴笠的秘書正巧從旁經過,狐疑地打量這個操著四川口音的姑娘。誰也想不到,這個年輕女子,口袋里揣著南方局的三道密令。
第一道密令是組建特別支部。張露萍的公開身份是電訊處職員,實則是張蔚林、馮傳慶等七名地下黨員的"支部書記"。第二道密令是建立情報中轉站,給同志們轉送情報。第三道密令最艱巨:繼續發展黨員,把軍統電訊處變成黨的"千里眼""順風耳"。
從1939年深秋到1940年初春的半年時光里,張露萍的辦公桌抽屜里藏著一個驚心動魄的秘密世界。每當夜幕覆蓋山城,她便取出特制顯影藥水,在泛黃的公文紙上寫下密密麻麻的密碼符號。這些看似尋常的文件,實則是軍統特務系統的"生死簿",通過她精心構建的秘密通道,源源不斷地流向紅巖村八路軍辦事處,最終抵達延安窯洞中。
1940年3月,一場更為驚險的情報戰悄然展開。軍統局長戴笠親自擬定絕密計劃,擬向陜甘寧邊區派遣一支精銳特務小組。這支三人小組攜帶當時最先進的微型電臺,偽裝成進步青年,企圖長期潛伏在延安。戴笠特意致電胡宗南:"弟不日將親自派遣一精干小組,攜小型電臺等器材,化裝混入陜北共區,長期潛伏于膚施。望兄能設法掩護并鼎力相助。"這份電報剛從密碼機中吐出,便被值班的張蔚林截獲。
夜色中張露萍與戰友張蔚林、馮傳慶三人圍坐在發報機前,汗水浸透了衣襟。憑借著對國民黨密碼體系的深刻了解,他們連夜破譯了這份加急密電。當"精干小組""化裝混入""長期潛伏"等關鍵詞躍然紙上時,張露萍立即意識到事態的緊迫性。她將密電內容謄寫三份,一份通過秘密電臺直發延安,一份交由地下交通員送往南方局,最后一份則小心藏匿在特制鋼筆的暗格中。
天色未明,這份情報已擺在周恩來案頭。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迅速啟動應急預案,邊區保衛部門在各要道布下天羅地網。當戴笠精心挑選的三名特務剛跨入邊區地界,便被早已守候的鋤奸隊員擒獲。這次行動的失敗,讓蔣介石在官邸大發雷霆,他指著戴笠的鼻子怒斥:"娘希匹!連共黨的老巢都滲不進去,要你們這些飯桶何用!"
面對接二連三的泄密事件,戴笠在軍統內部掀起血雨腥風。他成立特別督察組,對機要部門實施全天候監控,甚至在電訊總臺安裝了最先進的竊聽裝置。但張露萍領導的地下黨支部早已筑起銅墻鐵壁:他們發明了用檸檬汁書寫密信的土辦法,將情報藏在普通信件的標點符號中,甚至通過觀察電鍵敲擊的節奏差異來傳遞暗號。
在白色恐怖最甚的時期,張露萍創造性地建立起"三線聯絡"制度:每位成員只與上下級單線聯系,重要情報必須經過三人驗證才能傳遞。當特務們懷疑到電訊總臺內部時,這個嚴密的防護網始終固若金湯。
可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中共隱蔽戰線遭受重創。此時正逢張露萍獲準回成都探望病危的母親,誰也沒想到,這次再平常不過的親情探訪,竟成了改變整個軍統電臺支部命運的轉折點。
電訊總臺的報務員張蔚林像往常一樣值守崗位,卻不慎將收報機的真空管燒壞了。在設備金貴的軍統電臺,這樣的技術事故足以引起重視,總臺當即將其移交稽查處看守所實施禁閉。這本是軍統內部再尋常不過的紀律處分,卻像推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
特務們借著搜查禁閉室的名義闖入”張氏兄妹"的住所,在他們在床板夾層翻出軍統人員名冊時,在場的每個人都倒吸一口冷氣。更致命的是,特務們還搜出了各地電臺的呼號表,以及張露萍親筆記錄的暗語本,那些用特殊符號編織的密碼,此刻成了鐵證如山的罪證。
消息傳到戴笠耳中,這位軍統局長立即調集特務包圍電訊總臺,沖進辦公室。張蔚林、趙力耕、楊洸、陳國柱、王錫珍五位同志甚至來不及銷毀文件,就被黑洞洞的槍口抵住了太陽穴。與此同時,一封以張蔚林口吻擬就的電報正從重慶發往成都:"兄病重,望妹速返渝。"
張露萍接到電報時,作為經驗豐富的地下工作者,本能地察覺到異?!靶珠L“素來知曉她與組織的單線聯系,怎會突然用如此親昵的稱謂發電報?但軍統電臺支部安危系于一身,她只能將疑慮壓在心底,連夜登上返渝的客車。
當客車緩緩駛入重慶菜園壩車站時,站臺上幾名便衣特務早就潛伏在那里。張露萍提著行李箱,剛下車,兩只手就被牢牢鉗住。
幾乎同時,電訊總臺的報務主任馮傳慶從窗戶翻出,踩著屋檐的雨水管道滑落小巷。他趕緊跑到周公館,將黨支部遭破壞的噩耗告知葉劍英。這位中共情報戰線的統帥當機立斷,安排馮傳慶化裝成貨郎前往延安。可惜天不遂人愿,馮傳慶在渡江時被特務認出,押解途中縱身跳入洶涌的嘉陵江,雖被漁民救起卻不幸落入敵手。
"軍統電臺案"的爆發如同平地驚雷,震得蔣介石從藤椅上霍然站起。他指著戴笠的鼻子破口大罵,你說共黨分子都逃不過你的天羅地網,現在人家把電臺安在你心窩里!戴笠的后背滲出冷汗,他比誰都清楚,這次情報泄露的嚴重性遠超以往——不僅電訊總臺被一鍋端,更可怕的是中共地下黨竟在軍統系統埋下如此深的暗樁。
在望龍門看守所的刑訊室里,張露萍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戴笠親自坐鎮,先是擺出副官的派頭許諾高官厚祿,見軟的不行,立刻撕下偽善的面具。特務們搬來老虎凳,將她的雙腿牢牢捆在長凳上,每加一塊磚頭,膝蓋處就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當磚塊摞到第四塊時,張露萍的額角已經暴起青筋,卻始終沒有吐露半個字。
見硬的不行,戴笠就將張露萍假意"釋放",再讓兩個便衣特務假扮成黃包車夫,拉著她故意經過周公館。當車夫放緩腳步時,張露萍立刻明白這是敵人放的誘餌。但見她神色如常地整理旗袍下擺,那份從容鎮定讓跟蹤的特務面面相覷。其實她心里清楚,此刻周公館內定有同志在觀察動靜,自己稍有異樣,就可能暴露整個地下網絡。
這次"放長線釣大魚"的陰謀也破碎,戴笠氣得摔了桌子上的東西。特務們只得將張露萍重新投入牢房,這次換上更粗的鐵鏈,將她鎖了起來。
1940年深秋,重慶歌樂山麓的白公館監獄迎來七位特殊的"客人"。二十三歲的張露萍與六位青年黨員并排站在鐵窗前,腕間鐐銬碰撞出清脆聲響。國民政府軍事法庭判決,"死刑緩期執行"六個字刺得人眼疼。而這不過是軍統特務慣用的緩兵之計,他們企圖用時間磨碎革命者的意志,用恐懼摧毀信仰的堡壘。
次年3月,當貴州息烽集中營的鐵門轟然關閉時,張露萍知道這場較量才剛剛開始。在息烽集中營的五年里,張露萍的監號為“253”,與徐林俠、“小蘿卜頭“(宋振中)、黃彤光等難友同在義齋。
1945年7月13日,戴笠的專機降落在息烽機場。這位軍統局長此行目的只有一個:徹底清除這批"頑固分子"。
次日拂曉,女看守長叫醒了張露萍:"253號,你釋放了。穿最好的衣服,去重慶開釋。"此時,張露萍正在給徐林俠梳頭,對著徐林俠輕輕地說:"徐大姐,這出戲終于要落幕了。"
張露萍將自己齊耳短發梳了又梳,直到梳了一個她滿意的發型。徐林俠接過木梳的手微微發抖,忍住不哭出聲音,可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的往下流。
"徐大姐,好看嗎?"張露萍突然轉頭問她,好似輕聲安慰她,又好像跟她告別。徐林俠的喉頭猛地收緊,再也忍不住地哭出聲來。她想說"留得青山在",想說"革命終將勝利",可所有話語都哽在帶血的喉頭。
牢門"哐當"打開了,張露萍蹲下身,在“小蘿卜頭”沾著草屑的頭發上落下一吻。然后,張露萍鎮定的走出監室,又轉身回望了一眼這間囚禁了她五年的牢房,對著大家微微一笑。然后,轉身帶著隊友們高唱起《國際歌》,高跟鞋叩擊石階的聲音,伴著高昂的歌曲,激起了整個集中營的斗志。
刑場上,劊子手第一聲沒有打中要害,她踉蹌著轉身望向舉槍的劊子手,嘴角揚起輕蔑的笑意:“笨蛋!朝胸膛這里打!”
隨即,六聲槍響接踵而至,驚飛了滿山鳥雀。這個24歲的成都姑娘,用生命兌現了1938年入黨時的誓言: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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