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團里修整營區綠化,任務派到了我們連。隊伍里有個人叫陳強,第五年的老兵了。干這活他本該最叫人放心,卻偏偏出了岔子。
樹叢深處驟然響起那聲慘叫時,我腦子懵了幾秒鐘。陳強攥著自己血流如注的右手,面孔猙獰扭曲,旁邊的電鋸猶在嗡嗡震動。目光所及,一段灰白的東西靜靜躺在濕冷的泥土上——人的大拇指!
空氣瞬間凝滯,連風聲都停了。
新兵小趙的臉像紙一樣煞白,喉結上下滾動,下一秒便要吐出來似的。另一個上等兵倒吸冷氣,眼珠瞪得幾乎要爆開,腳步慌亂地向后退。所有人被那截斷指死死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唯有血,還帶著生命的溫熱,汩汩地往泥地里淌。
我猛地回過神,炸雷般吼了一嗓子:"都他媽愣著干什么!"嘶吼像是抽走了所有力氣,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個箭步沖到陳強跟前,扯下自己的迷彩服領巾用力捆扎手腕止血,手指能感受到他脈搏的瘋狂跳動。我朝小趙吼:"撿起來!撿起他那根手指頭!用布包上!"
小趙一個激靈,動作笨拙慌亂,幾乎是在泥土里摸索那截要命的東西。當那布包被他哆哆嗦嗦捧在手里,一股寒意滲人骨髓。
"衛生隊!立刻!"我抓過小趙的胳膊,幾乎是將他連同陳強一起拖離這個混亂中心。營房在視野盡頭遙遠得幾乎不真實。陳強緊咬著后槽牙,汗珠混合著泥土滾落頸間,身體倚著我沉重地挪動。
團衛生隊的手術室亮著刺眼的光。消毒水的冷冽氣味繃緊了每根神經。穿白大褂的軍醫只拿手電照著傷口翻看了幾秒,眉頭就擰得死緊:"動脈傷成這樣,血管縮進去了…我們這兒搞不定,得立刻轉送軍分區醫院!手指用冰袋護好,快!"
時間瞬間蒸發。我沖回連隊一把拽出汽車排的調度本。值班室里煙霧繚繞,汽車排排長捏著對講機喊得脖子發紅。我們幾乎是用身體撞開那扇門:"急救!有兵手指斷了!"排長反應奇快,對講機往桌上一扔:"跟我來!"
吉普車的引擎在死寂的營院里爆發出咆哮。陳強蜷在后座,臉已白得發灰。我死死抱著那裝著斷指的簡易冰袋,掌心一片凍骨的冰涼。小趙縮在副駕駛座上,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
道路顛簸得五臟六腑都要錯位。縣城醫院昏黃的路燈在車窗外飛快地倒退,我盯著陳強蒼白如紙的臉和微微顫抖的嘴唇,神經像被冰渣子碾過一遍又一遍。
分秒都煎熬!快啊!再快啊!司機幾乎把油門踩進油箱。縣醫院手術室那扇鐵門被推開的瞬間,"急診軍傷!快通知醫生!"護士的驚呼尖利地撕開短暫的寧靜。一群白大褂匆忙圍上來。為首的醫生皺著眉撥開陳強的手指殘端,血立刻又染紅紗布。他猛地抬頭:"這不行!手術器材、抗排異血清我們這都沒有!必須去軍分區總院!"
我只覺得一股滾燙的血直沖頭頂!這該死的百里地!這該死的每一秒流逝!"走!"幾乎是吼著擠出這個字,手臂像鐵鉗卡住陳強的身體,扭頭就往回猛沖。
吉普車重新在夜色里撕開一道狂飆的口子。黑暗吞噬了四周,眼前只有車前燈照出的小片區域,飛速倒退。那個簡易冰袋的溫度被我的體溫捂得不再那么刺骨了。陳強氣息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鉆入我耳朵:"排長…手指…還保得住嗎…"
"閉嘴!死不了!"我猛地打斷他,聲音卻劈岔得厲害,"給我挺著!軍總院的專家等著給你接呢!"我聽見自己像哄騙孩子。
后視鏡里,司機握緊方向盤的指節青白得駭人。小趙依舊僵硬不動,整個人縮得像根凍壞的蘆葦。
軍分區總醫院的手術燈終于亮起在我們頭頂。冰冷的藍光照下來,我們像是等待審判的囚徒。兩個多小時的煎熬等候,手術室大門輕響著滑開了。走出的是個滿頭汗珠、神色疲憊卻放松的醫生:"命保住了!手指也接上了!血管神經通了!接下來看他自己恢復和復健!"
那一刻,全身緊繃的骨頭像是驟然被抽走,一股無法抵抗的虛弱感猛地攫住了我。背脊重重靠在冰涼的墻上,才勉強撐著沒有滑倒。眼角余光掃過旁邊站著的兩個人——司機癱坐在椅子上,頭靠著墻,嘴唇抿得死白;小趙仍舊僵立,只是眼圈憋得通紅,有水光在里面打轉。
當陳強最終被平穩推出手術室,全身包裹著厚厚的白紗布,像一尊脆弱的雕塑。只有胸口平穩的起伏證明著生命的熱度。他半昏半醒著,但眼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彎了一下,有什么滾燙的東西瞬間模糊了我的視線。
許多年后,陳強左手那處深重扭曲的疤痕,竟成了一道無聲的勛章。
當他第一次用那只斷指重生的左手精準扣動扳機時,靶紙十環中心碎裂的聲音清脆無比。當他在特種部隊極限訓練場上,單臂拽著繩索攀上十幾米高的巖壁頂端時,汗水折射出了最耀眼的光。
沒人知道當年那個手忙腳亂捧起斷指的新兵小趙,在經歷那一夜后,竟咬牙考上軍醫大。現在成了師醫院獨當一面的外科中尉。有次師里集訓碰面,他白大褂口袋別著筆,腰板挺得筆直。我忍不住笑:"還怕看血嗎?"
他嘴角揚起一絲弧度,眼神卻銳利而沉靜:"當年您那把血糊糊的領巾,陳強班長那根掉地上的大拇指…在我這,再沒有比那更嚇人的場面了。"
病房的消毒水味纏繞著燈光。陳強低頭仔細看那根勉強保下的拇指,雖然它笨拙、布滿疤痕,動作間透著生澀的僵硬。他微微扭動那根受傷的手指,良久抬起頭,竟帶著一絲粗糙的笑意:"排長,當年要不是你那一通玩命吼、押著他們踩爆那輛破車的油門…我這指頭,早就爛在泥巴堆里了。"旁邊站著的新任副連長沉默地遞過一支煙給我,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輕微顫抖。
那些沾滿了血跡與泥土的午后,那截安靜躺在土地上的斷指,那只冰冷顫抖的小冰袋…這些碎片沉甸甸地墜在我們心底,最終澆筑成了兵營特殊的勛章。
這世上的路,有平坦,也有險峰。軍營的路,從來不是用風景丈量的。**身體殘缺處深植的韌性與犧牲,往往比光鮮的獎章更能承受歲月捶打;傷口縫合后的每一道疤痕,都是軍人無聲擴大的生命疆域。**
我們這些當過兵的都明白,真正的勇士不怕丟盔卸甲,只怕斷了那股不滅的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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