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發生當晚,我帶著女兒樂樂擠進社區搭的帳篷。丈夫方平打來電話,說要晚些回來,聽到他平安的消息,我心安了。
一直很慶幸遇到方平。他是我兒時的鄰居,我們應該算青梅竹馬,相互的好感因為年少而羞于出口,后來由于舊房拆遷失去聯系。兩年前遇到他時,我的婚姻正出現危機。前夫楚明是中學老師,薪水微薄,且要供養多病的母親。我的工資也不高,這樣的家境,別說給女兒找所好點的幼兒園,就是隔天吃頓肉也得考慮半天。拮據的生活讓人煩躁不安,爭吵成為家常便飯,只是每次爭吵,都在他的沉默中歸于平息,然后,他的長吁和老人的短嘆便是那片籠罩在我生活上空總也揮不去的愁云。此時方平正單身,年幼的兒子由前妻撫養。于是,我頂著家庭道義的壓力和楚明離了婚,財產歸他女兒歸我。
和方平的婚事遭到他們家的強烈反對,婆婆說我是看上方平的錢,小姑子也看我不順眼。一氣之下,我要求簽訂婚前財產協議,以示真心。簽協議時我才知道,他們家兄妹二人不僅有兩套高檔電梯公寓,郊外空置著一套近三百平米的別墅用于休假,鬧市區還有幾間黃金門面出租。對法律知之甚少的我面對密密麻麻幾頁紙幾乎找不著頭緒,就在我努力逐字逐句往下看的時候,婆婆匆忙趕來,掏出一只翡色玉鐲,說也在協議范圍之內,由我這個方家兒媳使用和保管。小姑在一旁不陰不陽地催促著:“有什么好看的,總之一切都是方家的,再怎么看也是方家的!”被這么一激靈,我草草瀏覽后簽字并摁下了手印。
那只玉鐲是他們的傳家寶,已歷經好幾代兒媳,據說是明朝某個妃子留下的,玉質十分稀有,經專家鑒定價值28萬。回到家,我把玉鐲放進衣柜的小抽屜里,只是偶爾陪方平參加活動時,在他的要求下才拿出來戴。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方平對樂樂很好,每次出差都會打電話問候,還帶回禮物;女兒也十分乖巧,爸爸長爸爸短叫得很甜。看著他們相處融洽的樣子我十分欣慰,相信自己和女兒的未來有了可靠的保證。
地震的第二天凌晨,迷糊中我被手機鈴聲吵醒,方平打來的。他說回不來了,單位離不開人,讓我們注意安全。準備掛斷時,聽筒里傳來“方平,兒子醒了,要你抱”的說話聲,是樂山口音,他的前妻是樂山人。
我一下清醒過來,心情跌入谷底。危難時理所當然想到自己的兒子,那么,我算什么?樂樂又算什么?想起那次遷戶口時他說和樂樂很投緣,要讓樂樂改姓。雖然最終沒有改成,因為我覺得這樣會更對不起楚明,但他那份心意還是讓我高興了好一陣。可現在,我的心里像堵了塊大石頭。
第二天他回來后,和平常一樣,摟著樂樂問:害怕嗎?晚上睡得好嗎?他給我一個大包,里面裝滿點心和飲料,說如果不方便回家做飯,千萬別讓孩子餓著;又叮囑我幼兒園放假,一定要看好樂樂,別讓她亂跑。換作平時,我早跳上去親他一口了,但是那天我沒有。
下午婆婆過來,問起家里情況,還有那只玉鐲。方平回頭望著我,我說應該沒事,因為我每次用完都用綢布裹好放在小抽屜的絨線盒里。正說著,樂樂在一旁小聲嘀咕了兩句:“媽媽,我那天玩你的珠珠,忘記把它放進去了。”
“完了!”方平大叫一聲,拔腿就往樓上跑,婆婆也在后面跟著,我大聲嚷著:“危險,還有余震!”他頭也不回。我把婆婆硬拽回來,她有高血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十六層!不能用電梯!等我跟在方平后面氣喘如牛地爬上去一看,滿地都是玻璃渣子,桌子板凳橫七豎八地倒著,一條金魚趴在地板上瞪著眼珠狠勁兒盯著我。臥室里,衣柜重重癱倒在地。
一片狼籍中我們找到已裂成三瓣的鐲子,方平雙手顫抖地捧著碎玉,頭也不回地往下沖。帳篷里,婆婆一把推開站在一旁的樂樂,女兒哪見過這陣勢,嚇得小聲囁嚅:“奶奶,我錯了,我不是有意的。”
“誰是你奶奶?”婆婆一揮手,差點摑著女兒的臉,我把女兒摟在懷里,“別怕,沒事,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話音剛落,方平就沖我大吼,“沒事!28萬還沒事!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到我手里就這樣毀了!你以為那是28元吶!真是小喪門星!”
“你怎能這樣罵她?她好歹也叫你一聲爸爸啊!她又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時疏忽,難道就不能原諒她嗎?”
話音剛落,方平一拳捶在席子上,“爸爸?誰是她爸啊?別以為叫我兩聲爸我就真成她爸了,我有兒子!你以為這東西以后能傳她啊?告訴你,我是留給我兒子的。現在沒了,被你女兒弄沒了,你看怎么辦吧?”
我沒想到他這樣無情,火氣一下躥上來,“這是地震造成的,是天災!沒有地震,衣柜能倒嗎?東西能壞嗎?別忘了,從法律上講樂樂也是你的女兒!”
“我可以讓她成為我的女兒,也可以讓她馬上變成外人!別忘了,玉鐲也在協議范圍之內!”他針鋒相對。
我覺得好陌生,眼前這個人,就是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男人嗎?打碎玉鐲我也心疼,他生氣我能理解,即便他把女兒打一頓我也能接受。可是,他居然說可以馬上讓女兒成為外人,這不明擺著要和我離婚嗎?盛怒之下,我沖口而出,“想離婚是不是?可以,我隨時奉陪!”
“離婚?沒這么簡單!東西摔壞了,說走就走?你倒很聰明啊!老天哪,叫我怎么向老祖宗交代啊!”婆婆嚎啕著一屁股坐在地上。方平的妹妹聞訊趕來加入戰團,“哥,當初讓你不要和這個女人結婚,你偏不聽。看看吧,和她結婚能有什么好處!一副敗家子模樣!”
方平接口說:“賠,一定要賠!28萬!一分也不能少!”
“對,賠了才能離!不能便宜了她!”
樂樂瞪著驚恐的眼睛縮在我懷里,我看著方平怒氣沖沖的背影,心猶如掉進了寒窖,冰冷僵硬。
當天晚上,方平沒有回來,一張席子容納了我們母女的身體。“媽媽,爸爸還回來嗎?是不是我做錯事,爸爸不要我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向孩子解釋,曾經使出所有辦法讓孩子和方平親近,現在我該如何收場?
第二天,方平回來了,說話的語氣緩和一些,向我解釋那些話是在完全氣壞的情況下脫口而出的,請我原諒他的沖動。見我不吱聲,他遞過來一份協議書,說是婆婆和小姑逼他這么做,他也沒辦法。協議書上寫得清清楚楚,給我三個月時間籌集賠款,賠款付清立即辦理離婚手續。
我沒有爭辯,也沒有討價還價,我能說什么呢?和楚明分手時曾天真地以為自己最大的財富就是贏得了愛情,現在,愛情——如同那只好看不中用的鐲子——碎了,剩下的只有一絲僅存的尊嚴。
我為樂樂辦了轉園手續,因為我整月工資也不夠這所幼兒園半個月的開銷。然后準備收拾一下搬到我媽媽家,沒想到方平的妹妹又來了,說我來時只帶了一只小皮箱,走時兩只大皮箱都還不夠!言語充滿鄙夷。方平說了一句:其實你可以繼續住下去,畢竟咱們還沒有離婚。我沒有理他,樂樂回頭望了一眼,小心地說出幾個字:“叔叔再見。”
一個月過去,我把所有的積蓄加起來也不過1萬元錢,厚著臉皮向爸媽借了3萬養老錢,又向朋友借了4萬元,可離28萬還差得很遠。
奔波在借錢的道路上,我常常想起這些年的經歷。我曾經向往如斯的愛情,那些動人的話語撩人的浪漫,在金錢面前是如此不堪。那些房屋倒塌的人們,失去了房子卻擁有更加溫暖的家,而我,卻在地震發生那一刻已無家可歸。想著和楚明在一起的日子,雖然清貧,卻坦蕩實在。我真笨啊,為什么要在一切遭受重創之后才能有所領悟呢?
幾天后,方平找我,給我一張卡,說是他這兩個月的節余,希望能夠幫我一點,“畢竟做了那么些日子的夫妻,我知道你沒錢,我也拿不出更多的。公司雖然是我在經營,可賬目都是我媽在管,我也沒法啊!”我收下了,臨走時,他說會幫我想辦法。
當天晚上,楚明出現在我家門口,我很意外。他開門見山問我還差多少錢,我一下明白過來,是方平告訴他的。我當即打電話大罵方平,難道這就是他給我想的辦法嗎?我沒臉面對楚明,只有含糊地應付。女兒在房間里聽到聲音,大叫著跑出來,“爸爸,我好想你!”樂樂抱著楚明和我,淚如雨下,“媽媽,我們和爸爸在一起好嗎?外婆告訴我,這個才是我的親爸,那個兇我的不是我爸爸。”
我始終沒有告訴楚明究竟還差多少錢,他的負擔已經很重,我怎能將自己不顧一切追求到手的所謂愛情帶來的傷痛再推給他呢?臨走時,他親了親女兒,“爸爸還會來看你的,放心,我們一定會渡過難關。”末了,他站起身對我說:“女兒還小,我不希望這件事給她造成任何陰影,不要責備她,我一定會想辦法籌到錢。”
我的淚滂沱而出,心痛如刀剜。就是這個男人,忍受過我的輕視、接受過我的責罵的男人,正在以怎樣的胸懷去容納、幫助一個曾經對他造成巨大傷害的人啊!
第二天楚明打來電話,說問過一個律師朋友小柯,地震屬于不可抗力,在免責范圍之內,具體情形見面商議。我驚喜之余,連忙翻出那個協議來仔細審視,可是卻只找到這樣一句話:在婚姻存續期間,女方負責保管及使用該玉鐲,無論在任何條件下,如有任何損壞,皆由女方賠償。剛剛燃起的希望轉瞬又滅。小柯也遺憾地告訴我,這樣的條件非常苛刻,只能協商請求酌情減輕賠償,不能保證免責。
協商?減賠?望著協議上那一個個幾乎置我于死地的字眼,我真為自己感到悲哀。可是,日子得繼續,為了自己,更為了女兒,我決心試一試。
我給方平打電話,他說很忙;第二次,他說在開會;第三次,他說在外地出差;后來再和他聯系,他干脆直接問我是否找了律師,他說他也咨詢過相關人員,減輕賠付只是可能而非必須,而這件事他無法做主,他不想因為一件小事和他的家人產生不愉快。原來,把他曾經海誓山盟的愛人折磨得幾近崩潰的事,只是一件小事!我的心,終于塵埃落定。
期限一步步逼近,就在我幾乎走投無路的時候,楚明出現了。他給我一張存折,足足有27萬元!哪來這么多錢?看著我驚訝的樣子,楚明露出笑臉,“你別管這些錢從哪里來的。明天,不,就現在!趕緊把錢還回去,把婚離了,我可不希望你和樂樂跟他還有絲毫的關系!”
我在方平的愕然中還清債,拿著離婚證書走出大門,他有些惋惜地說:“其實我真的很喜歡你,如果沒有這件事,我相信,我們現在一定過得很好!”我別過臉去,眼中再也容不下這個男人的一絲影像。
中午,楚明打來電話,讓我和樂樂收拾一下準備回家。回家?我還有臉回家嗎?我如何面對老人?我告訴他我和女兒現在很好,讓他不要掛念。我會去找一個合適的兼職工作,早點把錢還清。楚明說不用還了,那個錢是我們自己的。
原來,楚明把房子賣了!賣房時他也猶豫,這樣究竟值不值?是他的媽媽,那個善良的老人,鼓勵他這么做的。“她錯了一次,但不能用一輩子的幸福和我孫女兒的健康成長作為代價,你就放心去做吧,媽支持你。”當楚明一字不差向我轉述時,我內心的感激無以表達。面對他的真誠,我下定決心,帶著女兒回家,用我后半輩子的努力,為老人、為楚明、為孩子,創造一個不富裕但至少溫暖的家。“可是,房子賣了,我們住哪兒呢?”
“還是原來那間房子啊!”楚明笑著,“買房的人是用來投資的,所以我和他商量還是把房子租給我,雙方省去許多麻煩。只可惜因為地震,房價跌了不少,不然我可以賣高點價。”
回家的公車上,窗外是一路寬大的密密的梧桐,好熟悉的路。行至轉彎處,突然一個急剎車,滿車人“嘩”地倒向一邊,我也不例外地向右倒去,楚明穩穩將我摟住,一瞬間暖意涌遍全身。他低頭看著我,笑意盈盈地說:“拐彎真好,拐彎之處有陽光。”抬頭,陽光穿過車窗,明艷地落在身上。我的心,苦澀中泛著甜意,曾經以為有了愛情就有了一切,卻不想半片烏云便遮住了所有陽光;也曾以為人生道路將從此陰霾密布,卻不曾料到,陽光灑落在讓人猝不及防的拐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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