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晚上7點半，常州隊的訓練按照計劃準時開始。

淅淅瀝瀝的小雨和傍晚的涼風一掃暑氣，常州市足球訓練基地的氣氛卻顯得焦躁而又緊繃。分組對抗開始后不久，站在中圈弧附近的一名教練組成員突然對著場邊大喊：“手機！手機！”沖著教練手指的方向，工作人員急匆匆跑出了訓練場。原來，一位當地市民恰巧路過，出于好奇，便順手拿出手機隔著鐵絲網拍起了視頻。

這無心之舉卻是大忌。在禮貌地要求對方刪除了視頻后，回到場邊的工作人員對記者解釋：“技戰術和陣容安排可能被泄露，所以比賽前的針對性訓練向來是嚴格禁止拍攝的。”

“這是規矩。”他強調。

“蘇超”如火如荼。本周日，又將迎來一場特殊的“焦點戰”：無錫隊主場迎戰常州隊。此前三輪，無錫隊一平兩負僅積1分，位列“十三太保”倒數第二；常州隊三戰皆墨，凈吞五蛋且尚未有哪怕一球進賬。周日的“菜雞互啄”，無論結果如何，都將決定誰會成為“副班長”。

輿論場上鋪天蓋地的梗，成就了“蘇超”當下的空前人氣。其中，排名墊底的常州隊，則是最受青睞的玩梗對象，一路變成“吊州隊”“巾州隊”乃至如今的“丨州隊”。這些梗固然多是善意玩笑，但也難免夾雜著一絲對這支“魚腩之師”的嘲諷。

這種嘲諷往往是能夠被容忍的。畢竟，在競技體育的世界里，“菜”是原罪。這，同樣也是某種規矩。就算“蘇超”本質上只是業余球賽，這一規矩依然適用。

常州隊的球員們當然都懂得規矩。他們能接受自己被當作梗的主角，也時常會被那些幽默甚至略顯刻薄的梗逗笑。然而，作為球員，他們渴望的始終是勝利——尤其是這支球隊里那些30歲上下的球員，這種渴望肉眼可見地強烈。對于這群曾經的足球少年、如今的“過期少年”，勝利不僅是為了捍衛城市的榮譽、回應球迷的期待，也是為了給他們自己以及他們的足球夢一個交代。

因為，他們愈發意識到，在這個注定燥熱的夏天，那些當初未能兌現的足球夢正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延續。而勝利，無疑能讓這場失而復得的舊夢在今時今日變得更加完滿。

常州隊在訓練場上。 沃佳 攝

不再是少年

“大家平時都有本職工作，聚在一起訓練并不容易。”常州隊主教練樊毅告訴記者，將訓練安排在晚上7點半，實屬無奈：“訓練得等大家都下班才能開始。有的球員工作單位比較遠，晚高峰開車過來路上堵，所以只能安排在現在這個時間。”

平均年齡28歲的常州隊是蘇超所有參賽隊中最“老邁”的一支，同時也是職業化程度最低的一支。按照蘇超競賽規程，每支球隊最多可以報名3名現役職業球員，而常州隊的大名單中，僅有目前效力于中超河南隊的黃紫昌一人。并且，由于中超聯賽目前正在進行，因此黃紫昌事實上并未隨隊參加比賽。

蘇超開幕后，常州隊一周兩練，周末如果沒有比賽安排，則再加練一場。讓樊毅頗感欣慰的是，即便大家都有日常工作要忙，每次訓練依舊人員齊整，鮮有人缺席。

王海寧 沃佳 攝

29歲的王海寧開了將近兩個小時車趕回來參加訓練。當天，這位銀行客戶經理正在泰州拜訪客戶。

平日西裝革履的王經理在球場上司職邊鋒，且左右兩路都能勝任。因為身體素質好、啟動速度快，從小學開始，王海寧踢的一直就是這個位置。只是，曾經的邊路快馬，這些年銳氣不復。這次參加蘇超，球隊里不少球員是當年和王海寧一起踢球的老熟人，對于他的表現，隊友們的評價一針見血：“你比以前慢了。”

王海寧認可隊友的評價：“的確是慢。和巔峰時期相比，現在的狀態至多只有當初的六七成。”

雖然沒有走職業球員這條路，但是王海寧始終與足球相伴。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時代，他參加過的大小賽事不計其數，不僅當過“省長杯”的最佳射手，還曾隨本地的俱樂部一道踏上過足協杯正賽賽場。踏上社會后，足球也一直沒有離開他的生活。就在蘇超開始不久前，王海寧還代表自己供職的銀行參加了江蘇省金融系統足球賽。

然而，年齡的增長和工作的繁忙實打實地反映在了王海寧的體重上。這些年，王海寧發福不少：“我身高181厘米，踢球那會兒，體重始終控制在148斤左右。現在，我的體重是163斤。”

“那還真是胖了不少。”記者附和。

王海寧笑了：“這已經是最近高強度訓練之后減下來的數字了。去年年初是我最胖的時候，當時的體重是175斤。”說完，他不忘自嘲，又補上一句：“胖了也有好處，在場上不怕身體對抗了。”

當天的訓練，32歲的門將陳良早退了，因為他必須搭乘晚上9點10分的最后一班高鐵趕回南京。第二天一早，他在學校還有課。

陳良是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體育老師和足球教練。家住溧陽的他，早已習慣了往返于常寧兩地的雙城生活。在他看來，從南京趕回來參加訓練，算不上多大的負擔：“高鐵40分鐘就能到。偶爾自己開車，路上也就一個多小時。”

真正的負擔終歸還是來自不可違抗的自然規律。縱使在現代足球技術和運動醫學的加持下，40歲的莫德里奇依然能在西甲踢滿全場，但是一旦退出現役，競技狀態的全方位下滑立竿見影。和王海寧相比，陳良的工作算是與足球高度相關。不過，這顯然并不足以幫助陳良保持當年的狀態。蘇超首輪，陳良首發上場。賽后，他的舊傷就復發了。

“比賽的強度遠超想象。各支隊伍水平都很高，場上的拼搶也很激烈，一上來多少有點不適應。工作以后，訓練量肯定和當初不好比，而且年紀也已經擺在這里了，所以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盡可能地找回狀態。”此后的兩場比賽，陳良坐在了替補席上。

同樣從小踢球的陳良曾是江蘇省U18足球隊的一員。大學時代，他就讀于河海大學，順理成章地加入了校隊。河海大學隊是國內傳統勁旅，在校期間，陳良不僅捧起過全國大學生足球聯賽的冠軍獎杯，也加入過校企合作的俱樂部，征戰中乙聯賽。只是，對于過去的經歷與成績，陳良似乎不愿多談。記者問他當年最高光的時刻是什么，他也并未正面回答。

“過去的都過去了，現在的比賽才是最重要的。”陳良說。

陳良 沃佳 攝

曾經的少年

常州隊里“過期少年”們大多師出同門，都曾是常州各級市隊的球員。他們也都曾有過屬于自己的職業足球夢，而所有的夢無一例外，全都戛然而止。

王海寧的夢，始于在校門口的音像店里買的一張影碟：“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碟片的包裝上寫著：齊內丁·齊達內，一個憂郁的法國男人。”

事實上，王海寧所說的那部紀錄片譯名是《齊達內：21世紀的肖像》，“憂郁的法國男人”大概率是當年盜版商的自由發揮。當然，這并不妨礙齊達內成為王海寧的第一個偶像，更無法阻擋他就此點燃對足球的熱愛。

后來，王海寧又迷上了C羅。家里管得緊，不讓王海寧上網。他就跑去同學家看C羅的進球集錦，還用手機對著電腦屏幕把視頻翻拍下來。那些畫質粗劣的視頻，王海寧在家里偷偷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如癡如醉。

在偶像的感召下，王海寧說自己一度是想走職業道路的，然而家人并不支持，理由很簡單：擔心他“踢不出來”，以后沒出路。更何況，王海寧不僅擅長體育，從小成績也一直不錯，在父母看來全無必要冒風險去吃體育這碗飯。于是，王海寧按部就班地考高中、考大學、找工作。他一直都在踢球，但是足球始終沒能成為他的主旋律。

“遺憾是肯定多少有點的。不過年紀上去了，也就逐漸接受現實了。”王海寧說。

顧志強 沃佳 攝

對于懷揣著夢想的少年，接受現實是樁殘忍的事情，因為這意味著有一個不容置疑的聲音告訴你，該醒了。而這個夢醒的過程，最為殘忍。

常州隊另一名門將顧志強的夢，曾經顯得無比真實。他也想“踢職業”，而他的足球夢恰恰又有一個夢幻開局：小學三年級，當地體育部門來學校挑“苗子”，從小就人高馬大的顧志強被相中，送去南京受訓了一整年。回到常州以后，便進入了市隊。2014年，17歲的顧志強迎來了屬于自己的高光時刻，獲選進入中超球隊長春亞泰俱樂部的預備隊。

“按照我自己的標準，必須得是中超注冊，才能算職業球員。實話說，我這個經歷，至多算是半職業再往上點兒。”顧志強的普通話帶著東北口音。從2014年到2019年，除了被短暫租借到云南，顧志強一直待在長春，也一直是長春亞泰預備隊的球員。

日子一天天過去，顧志強變得越來越成熟，而那個成為職業球員的夢想卻越來越黯淡。他也逐漸學會了接受現實：“實話說，足球是青春飯，每年都有一茬又一茬的新人頂上來。如果年齡上去了還一直不能進入一線隊，往后的機會只會越來越渺茫。”

2019年末，顧志強最終選擇離開長春亞泰，從東北回到了江南。這次告別并不輕松，更談不上瀟灑。相反，少年的心里只有滿滿的不甘——畢竟，他距離自己設定的“職業”標準，僅有一步之遙。回到江蘇后，他也曾接觸過幾支中乙球隊，最終都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

顧志強說：“那時候就想明白了，得告別職業這條路了。”

秦一帆 沃佳 攝

還有其他現實需要曾經的少年們去面對：后衛球員秦一帆，曾經效力于上海申梵俱樂部。由于欠薪等問題，這支中乙球隊在2019年被主管部門取消注冊資格，無球可踢的秦一帆只能回到家鄉；陳良則因為身高，認為自己作為門將未來的發展空間有限，在代表江蘇省隊踢完當年的全運會后，主動選擇進入大學深造……

邊后衛遲升是一名小學體育老師，和隊友們一樣，少年時代也曾入選常州市隊。遲升說，即便是在小時候，自己也并沒有太多關于成為職業球員的夢想，因此也談不上放棄職業道路。在他看來，這源于對自己能力的清楚認知：“在隊里我就是一直是中游水平。”

遲升回憶，省隊和各地的職業俱樂部不時就會來隊里考察，“掐尖”表現出色或是被認為有潛力的球員：“當身邊同齡的隊友一個個都被挑走，只有你還在一直留在隊伍里的時候，自然也就不會去想踢職業的事情了。”

這并不意味著遲升全無夢想。他只是單純地喜歡足球，單純地喜歡踢球。因此，他希望有一個表現的舞臺。

現在，舞臺就在這群曾經的少年面前。

歸來的少年

“蘇超對我來說，有點‘第二春’的意思。”顧志強說，這一次和曾經的隊友、同學、師兄和師弟一起再度踏上綠茵場，讓他找回了當年做運動員時的感覺。

在體育基礎設施完備、業余賽事豐富的長三角，想要痛快地踢一場球從來不是難事。然而，和一群熟悉的老朋友在同一支隊伍里參加同一場高規格的比賽，這樣的機會依舊難得。秦一帆說：“大家都是十幾年的兄弟了，能回到場上共同戰斗，這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實事求是地說，作為業余賽事，蘇超這個舞臺的確談不上大；但是在8500萬人的江蘇省舉行的蘇超，也不能算小。更何況，其當下的熱度已經堪稱現象級。因此，對于常州隊的這群“過期少年”，蘇超的分量可想而知。眼下，他們除了享受比賽，更需要的是勝利！勝利！勝利！

王海寧對于前兩場比賽的失利至今耿耿于懷：“第一場對南通，的確是實力不濟。但是后面兩場球，實在輸得不甘心。主場輸給揚州的那場，這么多觀眾冒雨來看，常州工學院體育場坐得滿滿當當，輸球以后不沮喪、不失落，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訓練現場。 于量 攝

站在看客的角度，不少人或許并不真正在意輸贏。甚至在常州本地，也有聲音認為常州隊一直輸下去才是好事，唯有坐穩了魚腩的“人設”，才能始終保持梗的熱度。依照他們的觀點，蘇超無非是各地文旅的大號廣告，而比賽本身不過是個添頭。

秦一帆并不在意這些聲音。他始終覺得，既然是競技體育，全力爭勝便始終是第一要務。不過，他倒也樂見更多的人來“看熱鬧”——無論對方懷揣著怎樣的動機：“有人說‘我上我也行’，那么你就真的來踢踢看唄。對于提升城市的足球氛圍，有關注終歸是好事。”

秦一帆是常州青少年梯隊的教練，他認為，蘇超的一大價值就是能夠為現在的這群足球少年和未來的足球少年，營造一個良好的生長環境。當然，作為“過期少年”，秦一帆也有自己小私心：“如果踢得好，我也可以在孩子們面前顯擺顯擺，告訴他們，你們的教練水平還是可以的。”

“其實更像是自己在和自己較勁。”顧志強說，“大家都想證明自己。”

遲升的確想證明自己，證明自己對足球的熱愛。這份熱愛本來大可以自由心證，但是如今卻有了切實的載體。遲升說，學校里都知道自己參加了蘇超，但他其實挺怕周圍同事和自己的學生問起比賽的事情。因為截至目前，他還沒有得到上場的機會。

或許，“過期少年”們真正想要證明的是，自己的熱愛是有價值、自己的付出是能夠看到回報的、自己曾經的夢從來不是那般虛無縹緲的。

原標題：《蘇超賽場上，常州隊里的“過期少年”們不想玩梗，只想贏一場》

欄目主編：陳抒怡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于量 沃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