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里,人們都視更年期為禁忌,就連女性之間也鮮少談論這一話題。然而,更年期與每一位女性的身心健康息息相關。我們為何要背負著社會對更年期的污名,獨自忍受這中間的種種困擾?是時候敞開聊聊了!
5月18日下午在阿那亞蜂巢劇場,詠梅和周軼君便圍繞著《更年期,不是忍忍就好》,和大家暢聊了更年期這件事。
詠梅老師現場分享了自己關于更年期的親身體驗,如潮熱、情緒波動、腦霧等一系列生理反應,只有改變對生命、死亡和衰老等概念的認知,將我們的焦慮與恐慌轉化成對身體和內心的照顧,才能幫助我們安全、平穩地度過生命的各個階段。
我們需要更新認知,社會同樣需要做好準備,打破對更年期和對衰老的偏見。更年期就是人生變化期之一,與青春期或其他生命時期并沒有什么不同。而老去也并不意味著衰敗,恰恰相反,歲月會帶來更豐盛的人生經驗與對生命更深刻的領悟。
用科學的知識重新定義和理解更年期于我們的意義,坦然接受生命的變化,當我們進入新的生命階段,我們也將迎來更自由的身體、更清明的大腦與更平靜的生活。
01
更年期是可以被公開討論的
周軼君:我最初見到詠梅老師是去年理想國舉辦的白先勇老師的讀書活動上,在這個活動上每個嘉賓都會讀一些白先勇老師的書,當時詠梅老師讀完以后我問她問題,因為是第一次見面,我覺得她有點躲著我,有點高冷。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實是您當時身體感覺非常不舒服。
詠梅:我們今天聊的這個話題是“更年期”,其實我就是正處在這當中。說到那次活動,我當時的身體其實特別不舒服,糟糕到腦霧,我覺得我像頂著一個充了氣的氣球一樣。周老師當時問我問題的時候,我都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我專注不了。幸好它是一個朗讀的事兒,如果要是說像今天這樣,我可能當場就暈過去了。更年期的癥狀在我身上的反應挺強烈的,看到這本書的時候,我覺得有好多感同身受的地方。
周軼君:在座的很多讀者都非常年輕,你們應該離更年期還很遙遠,但你們的媽媽或者是身邊的一些更年長的人會經歷這個階段。但我在成長的過程當中,我的媽媽從來沒有跟我討論過這種話題,我也不知道她經歷過這些事情。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去希臘拍攝,在一個島上,那里有一個醫藥公司的創始人說有個詞叫“歇斯底里”,這個詞可以解釋為“子宮亂跑”,有些人也用這個詞來指代女性在更年期階段會出現的癥狀之一,就是脾氣暴躁。我可能還沒有到更年期,但因為我女兒在經歷青春期,我最近也是特別暴躁。這本書里說,如果你處在更年期,而你的孩子恰好處在青春期,那意味著同時有人在關門,大家都在彼此拒絕。
詠梅:你會對更年期感到恐慌嗎?
周軼君:會有,但是有一個片刻證實了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因為我聽說更年期會引發潮熱,以前沒有經歷過的時候我就在想什么時候會感到潮熱,后來有一天我在坐飛機的時候,我覺得整個飛機上只有我一個人感到特別熱:有人還裹著羽絨服,而我一個人穿了很薄的襯衣。我心想這就是潮熱嗎?那太好了,以后不會感冒了。我當時腦子里冒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個。但后來我又聽說那個其實還不算潮熱,因為我沒有出汗,那天只是感到熱。
那您會覺得有很多生理上的不適嗎?
詠梅:有,我看書上寫更年期癥狀的兩個數據,有五十種癥狀的說法,也有三十幾種。我自己數過,我大概體驗的有十幾種,非常明顯的有腦霧、潮熱、抑郁等等。我其實在情緒方面也會有很偶爾的失控的暴怒。但我控制得比較好,我不是在這個期間才訓練出來的控制能力,我訓練自己很久了。因為我之前有經前綜合征,所以我其實受情緒的干擾很多年了,一個月當中大概只有幾天是感覺舒適的,所以我很早就開始關注生理方面的知識,因為我確實覺得生理狀態會影響你的意識。比如,我在很多事情上下決定的時候,都是被情緒和被生理因素左右的。
我也在尋找一些方法,更多地去了解女性特殊的經期和更年期。那個時候大家都把更年期等同于脾氣暴躁,我當初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就會感到恐慌。我想,這日子要怎么過呢,以后肯定會很糟糕。那個時候我開始通過瑜伽或者是強制性的行為控制自己,在控制的過程中其實挺自虐的,包括這次更年期的期間我也想深度體驗這個過程。
一方面,因為我是演員,我以后要演這個年齡階段的角色,像我剛剛演完的《出走的決心》的李紅,我其實就把很多我身體上的感受帶到人物中去了。比如,我會拿一個小手絹放到脖子后面,因為在更年期里的人會經常出汗。
另一方面,我想到我的媽媽。跟你一樣,我的青春期跟我媽媽的更年期正好撞上,但那時候我完全不知道更年期是什么。當我知道更年期是什么以后回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我的媽媽,因為那時候我們倆已經到了互相摔門的程度,關系很糟糕。我想,要是當時大家能夠廣泛地討論這些話題,可能我們就會避免青春期和更年期的沖突帶來的傷害,所以我覺得年輕人更應該知道這些,也能提前開始做更好的規劃。
周軼君:對,我們在這里討論更年期的第一層意義,就是想告訴大家更年期是可以被公開討論的。第二層意義是想探討更年期是不是意味著一個越來越壞的開始。
首先,這個話題值得我們說出來,因為好多事都是一個觀念的問題。不光是更年期,還有衰老。我最近跟一個法國女演員做采訪,別的問題都可以問,但她說不可以提她的年齡。我覺得我們好像早已經覺得問年齡也沒什么了,為什么她這么在意這件事,甚至不可以說。
后來長期在歐洲生活的一個人跟我解釋,她說這個事情是特別法式的,只有法國人才這樣,因為法國人把衰老等同于一種疾病。或者說,法國老一輩的人,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就是這樣的,這是一個觀念的問題。
那既然是一個觀念,其實就是可以被更新的,而觀念的更新會帶來很多認知上更新。比如,我們會為此去尋找更多的解釋,探討更年期到底是什么?比如,剛才您說到腦霧,腦霧這么可怕嗎?95后的讀者有腦霧嗎?你們會記不起來你手機放在哪兒了,錢包放在哪兒了,會嗎?
觀眾:會。
周軼君:這個書里面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特別釋然。它說,你不要覺得你忘了東西就很可怕。你想不起來鑰匙放在哪兒,沒事;你想不起來鑰匙是干嘛的,問題才大了。所以我們只是有時候忘了什么東西放到哪兒或者要干什么,不是說我們不知道這個東西的功能是什么,我們的認知還沒有那么退化。
詠梅:而且等更年期過去了以后,人是會慢慢恢復的。
周軼君:這是特別鼓舞人心的地方。
02
我們仍可以指哪兒打哪兒
周軼君:過了更年期以后是個什么感覺?是一種腦霧散去,又覺得更加清明了的感覺嗎?
詠梅:對,你會覺得很自由,很舒適,這個感覺是非常好的。
周軼君:我曾經看過一個演講,看完我的心情就是悲喜交集。演講里的人說更年期的時候女性的大腦確實會發生一種變化,因為我們的雌激素在下降,這甚至有可能導致阿爾茲海默病。而男性的性激素下降是晚年才會出現,女性會出現得比較早。我當時看到這段話我就覺得要向誰去喊冤呢?我們不得不承認性別不同是有生理結構的不同。
但是這個下降代表什么呢?打個比方,你是一盞燈,本來可能特別亮,現在只是亮度變低,但不代表你沒電了,你還是可以很活躍,演講的人用了一個詞叫做“tired but still sharp”。我用中文翻一下就是,雖然我們的腦子有點疲憊,但我們仍然可以指哪兒打哪兒。
你的腦力強不強看的是你大腦灰質跟什么東西去連接。有研究表明,其實人到中年的時候,雖然你的灰質個數在下降,但是位于大腦更深層的白質數量會達到巔峰,甚至有人說認知的巔峰是在中年。有的人說學語言最快的是小時候,其實不是。語言能力的退化要到65歲以后。如果你相信你到65歲以后語言能力才會退化,你會很有信心地在中年重新學一門外語,所以這個東西不就是認知帶來的改變嗎?
詠梅:是。如果我沒有正確認知更年期的話,比如如果我不及時干預或者及早重視我更年期時的心臟不適,很有可能在老年的時候我的心腦血管會受影響,所以我覺得這個認知要提早。
周軼君:您當時所謂的去體驗的意思是說您沒有做出很多干預,而是坦然地接受更年期帶來的很多反應,因為您作為一個演員,想去體驗更多,對嗎?
詠梅:對,我想去體驗,但是看了書之后,我有一點后怕。如果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認知,它有可能帶來我老年的心血管疾病。我家族里的長輩就有心臟病。我記得小時候我的奶奶大概也就是更年期的階段,因為她是醫生,所以她還給自己針灸。但即使她是醫生,她當時對更年期也是沒有認知的,那個時候人們都不討論這個話題,都沒有這個概念。她是婦科醫生,但也沒有辦法解決我的經前綜合征,我跟她講,奶奶我不舒服,疼痛或者煩躁什么的,她基本上也告訴我說會好的,盡管她是婦科醫生,她也沒有辦法。
周軼君:只能說會好的。
詠梅:是的,你慢慢可能會改變,比如對止疼藥這類東西的看法。更年期這個話題現在才開始被廣泛討論起來。但在醫院里,這個科室還是很隱蔽,同一家醫院的很多醫生甚至也不知道有這個專科門診,這說明社會認知還不夠普及。所以我覺得我們這次的聊天特別好,包括現在有很多媒體人和女性朋友也開始討論這些事了。
周軼君:其實在這個時期,我們會更強烈地感受到自己首先是一種生物體。無論是青春期、更年期,還是之后的階段,比如衰老——衰老同樣會帶來認知衰退等一系列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我的感受是,身體的因素越來越多地支配著我們的精神狀態,所以我們更多地回歸到了生物性本身。那么,回歸這種生物性,您覺得是帶來了一種更大的自由感嗎?
詠梅:對,是有的,從身體感受上來說是的。
周軼君:它既有不適,但也帶來了自由。
詠梅:對。我特別想跟大家交流的就是,希望大家把健康重視起來。對于身體每個階段帶來的變化,如果你能更早地有認知,就能相對舒適地度過這些階段。其實我個人非常注重身體健康,一直很關注生理上的感受。
周軼君:您具體都做了些什么?可以給大家分享分享。我在片子里看到您有做瑜伽。
詠梅:對。瑜伽是能讓你感受到細微變化的運動,它關乎身心靈,能更細致、更深入地感受到身體的變化,包括心理上的變化。它甚至能影響你的意識、脾氣和性格。
周軼君:這會給腦力活動帶來什么變化嗎?
詠梅:你會變得更清晰,更能定下心來看事情,也更能安定下來。有一個體式很簡單:讓你的后腦勺、脊柱和后腳跟保持垂直,然后平視前方。就這么簡單,無論坐著還是站著,把身體這樣統一調整好,你就會感到大腦有一種放松感。持續練習后,你會覺得整個面部和身體都柔和下來。這時候,很多事情,比如煩躁的情緒,就能控制住了;看東西也會變得更清晰,很神奇。
我受益最多的就是瑜伽。因為我之前脾氣很暴躁,那是一種奇怪的暴躁,火氣“騰”一下就上來,無緣無故,自己明知道不至于,但就是控制不住。我就想這是為什么?后來我知道,這其實是我經前綜合征的癥狀。怎么解決呢?我也看過中醫,中醫也有很大幫助,比如針灸,它其實是在神經層面給你做一些調整。但更主動、效果更好的方式還是瑜伽。
周軼君:這個話題其實不光是與女性相關。我記得有一次和兩位男性嘉賓聊焦慮話題,其中一位老師很有意思,他本身是位詩人。有人找他聊自己很焦慮,他就說:“你去操場跑兩圈,真的管用。” 就是身體出汗、活動開了,情緒就會轉換。
詠梅:我還有一個演員朋友,他現在很有名。在他還沒名氣的時候,我們合作一部戲,他演配角,但很有個人魅力,所以我對他挺好奇。他每天都特別開心,而我當時因為角色完成不好還挺焦慮。我問他為什么這么開心。他說:“回我們村里刨兩畝地,你就沒有焦慮了。” 他覺得身體的勞動是關鍵。有時候,不要總把注意力放在頭腦里,轉移到身體上試試。頭腦負載過重時,反過來用身體活動一下(會有變化)。
周軼君:對,我有一次聽一個人講,他認為疾病其實是最好的老師。這個人是因為生了場大病才開始體育鍛煉的,他說這病是他最好的老師,經過調理,身體甚至比以前更健康強壯了。我自己沒做過瑜伽,因為覺得柔韌性不夠,但我做普拉提,因為我腰疼了很多年。我問過老師普拉提和瑜伽的區別,她說普拉提不走瑜伽的靈性路線,主要是修復身體的。當我的身體感覺沒那么疼痛、沒那么脆弱時,整個人的狀態就會好起來。
而且可以跟大家分享一點,因為我們剛才也談到身體感受會帶來心理變化。很多人問我:“你現在這么忙,還看書嗎?” 我說:“對,現在很多時候是碎片化閱讀,也會整塊時間看。” 但到了我這個年紀,我發現讀書和過去有個很大的不同:現在看書吸收效率高多了,看一個東西能理解和聯想到的比過去更通透。這確實給了我信心——事情沒那么糟。
之前在這里跟許子東老師對談,他還說年輕時候就是要多讀書、讀好書,這是有科學依據的。因為大腦最活躍、吸收最快就是在20歲左右。大家那時多讀些好的東西,它會在你之后“電燈變暗”的時候(指年老)發揮作用——對你的長期記憶非常有幫助。當“電燈變暗”時,比如東西放哪兒了這類短期記憶可能會模糊,有點“腦霧”,但長期記憶依靠的就是年輕時的儲備,到那時它會回饋給你。所以整體來說,變老也沒那么糟糕。
我還想特別請教您一個問題。有一次您在一個演講中提到拍照修圖的事,您當時說懇請他們不要把皺紋修掉。能談談這個嗎?一方面是心理上的自信,另一方面,您怎么看這個年紀的魅力?魅力從哪兒來?因為大家常擔心皺紋、白頭發,覺得人衰退了就沒魅力了,但今天詠梅老師坐在這里這么有魅力,我想問您怎么看待這個年紀的魅力呢?
詠梅:我沒有從魅力這個角度想,只是覺得大家的審美太過單一,同質化太嚴重了。那張照片修完后,如果跟很多人的照片放在一起,我根本分辨不出哪個是我。之前簽約的那家公司,有個明星墻,所有簽約演員都拍了很美的頭像,掛滿了一大面墻。那天我去公司辦事,一進去看到“明星墻”,經紀人說有我,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自己。最后她指著一張照片說“不就在這兒?”,我一看就特別不喜歡,因為“她”不是我,我認不出自己的樣子了,全都一樣,我很反感。
我覺得自己這么有個性的人,怎么被弄得毫無特色,逆反心理就上來了。所以每次就跟他們說,我自己化妝行嗎?我化妝水平確實有限,像高光這類可能處理不好。后來我說,那干脆別修圖,該有什么就保留什么。我覺得那是生動的,有質感的,能讓人一眼認出我這張臉。我很討厭像戴了很多面具一樣。我不想和別人一樣,單一的審美也很無趣。
而且為什么要那么恐懼皺紋呢?我其實是受杜拉斯《情人》那本書的影響,里面有段文字是歌頌皺紋的。我記得跟小帥導演合作《地久天長》時很有趣,因為要化老年妝。很多女演員其實比較恐懼畫很深的皺紋。導演來看我的老年妝,我一開始確實覺得老年妝不好看,心里會有點糾結。他就開始念那段詩(我忘了原文),我早就知道那詩,但他念的時候,我就覺得世界上不都是審美單一的人,還是有人欣賞自然的美。我更希望自己真實自然,去致敬歲月帶來的樣子。
03
我們的社會準備好了嗎?
周軼君:那段詩我有點印象,有一句很感人,大意是說我們到了某個地方,感覺已無處可走,就必須待在那兒,但日子還是要過,那就過吧。有種絕處逢生的坦然。我特別喜歡那種感覺,既然日子要過,那就過吧,反而可能豁然開朗。就像人在中年或更年期,以為一切都在走下坡路,都在變糟,但可能某個東西會讓我們豁然開朗。您剛才說不修皺紋的勇氣,我也想問問,作為個人可以選擇真實面對大家,那您覺得我們的社會準備好了嗎?
詠梅:這要問大家,有多少人準備好了。我覺得勇氣帶來的改變,可能是被動的,不是你自己主動擁有。我之前也會想,我也可以不直視它,也可以繞開走。但能躲到什么時候呢?早晚要面對,不如勇敢面對,該來的就讓它來。坦然能讓你走到更舒適的地方。
周軼君:比如您在扮演“蘇敏”的時候,展示有皺紋的真實容貌。當然有些角色適合這樣,但這會對您的表演或工作帶來限制嗎?我的意思是,展示真實年齡會限制我們的工作,限制被認可的程度嗎?
詠梅:從藝術角度講,我覺得不會,我可以一直演下去。當然,市場很難說,但那不在我考慮范圍內。我很早就跟他們講過,我早已經準備好演老太太了。
周軼君:什么時候?
詠梅:大概在《地久天長》之前我就說過這話,說完沒多久就演《地久天長》了,還真演了老太太。
周軼君:現在屏幕上這類女性角色也比以前多了一些,好像年齡、身份的限制已經放寬了許多,您有感覺到嗎?是確實比以前多了,還是仍然不夠?
詠梅:我覺得很多很多年不演戲的演員現在都開始重新演戲了,而且演得都很好。
周軼君:能具體說說嗎?您和同行之間有交流過這個嗎?
詠梅:我不跟同行交流太多,但偶爾看電視劇,會看到一些很久沒見的面孔,他們演得真的很好,都很自信。還是有改變的。
周軼君:這些角色在屏幕上展現的,我覺得是更多人生的可能性。看《更年期,不是忍忍就好》時,我會想到另一本書《閉經記》,一位日本女作家寫的。讀的時候覺得很有意思,她不只討論生理過程,還寫了與它的對抗和某種享受的過程。
最有意思的是,她把這種生理變化與天地自然的變化聯系起來,經常以自己身體為介質去感受外界的變化。女性到某個年紀,會更覺得與天地自然相通,比如潮熱不就是我們體內的“氣候變暖”嗎?我們要調節的就是讓環境更自然。她的書里有很多這種以身體體驗自然變化的描述。您會有這種感覺嗎?在某個年紀,因身體、生理的變化,是否打通了什么,讓您感受到了更豐富的東西?
詠梅:這種感受我很難講清楚,而且我現在正處于體驗的過程中。我似乎更能包容這個世界了,也對痛苦的理解更深了。
周軼君:是指身體上的痛苦還是精神上的痛苦?
詠梅:精神和身體都有。因為很多痛苦與生理狀態有很大關系,生理會決定一些事情。有些痛我能更深刻地體會,也正是源于身體層面的經歷。這很難講,可能今天我無法很好地表達。
周軼君:但會在表演中體現出來嗎?
詠梅:有可能,會融入表演的許多細節里。女性的更年期經歷太特殊了。比如跟我丈夫講,大家普遍知道更年期會暴躁,他有這個印象。我也會告訴他,如果我有時候失控,感覺不好,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暴躁到什么程度,這是更年期癥狀,他會理解。但我沒法講太多細節,其實我希望他能了解一些,特別渴望他的呵護和理解,就是我不需要明說“我現在不舒服”,他也能明白。但他其實很難真正理解我的感受,他聽不懂,因為他沒有那種體驗,體會不到。這是女性的獨特經歷,很難分享。
而且很多女性也根本沒有這些癥狀。比如我姑姑是醫生,我跟她講我更年期癥狀的時候,她說她什么感覺都沒有。個體之間的差異其實很大,再加上認知不夠,交流起來就更困難,很多體驗確實難以言明。
周軼君:剛才您提到在《出走的決心》里扮演蘇敏時,加入了一些細節表現她更年期經歷的生理變化。那您有沒有跟導演交流過,可以更多加入她這個時期的生理反應?以我自己的體驗來說,比如脾氣不好,不太能聽噪音。我記得戲里她的老公成天敲窗叫她拿醋什么的,這不僅是指令問題,更是一種噪音,會引起生理上的厭惡。如果更突出這種生理感受,會讓戲更出彩嗎?
詠梅:如果你心里有這層感受,表現出來確實會不同。但我們這部電影的重點不在這方面。我跟導演也提過設計一些細節,因為在這個年齡,你會豐富人物的質感。我心里一定帶著這個意識。比如我脖子上放的小手絹,還有不停擦汗的動作,就是基于此。
周軼君:也有人覺得更年期標志著一個重要生理階段結束——女性可能不再生育,某種“任務”完成了,反而感到更自由——身體被收回了,不再承擔生育功能。女性確實有這樣一個男性無法替代的功能。當這個功能不再被需要時,有時會感覺某些東西真正屬于了自己,是一種更大的自由。您在表演或生活中會有這種體驗嗎?
詠梅:我個人的經驗可能不能代表很多人。因為我受經前綜合征困擾很多年,每個月都要抗爭,所以到這個時期,我其實是歡欣鼓舞的,早就盼著它結束。而且我本身沒有孩子,所以生育能力的變化對我影響不大。我更看重的是身體舒適度帶來的改變——能讓你更好地生活、工作和處理社交關系,這非常重要。它能讓我每天早上起來感覺“哇,好輕松”,那個經常干擾你的情緒消失了,你會很舒適,可以安心做很多事情。比如我原來想寫作,但以前很難進行下去,受各種情緒干擾,專注力經常被打斷。現在反而能長時間沉浸在一個狀態里不受打擾,這種感覺很美妙。
周軼君:我記得您在理想國有個“詠讀計劃”,會跟大家分享閱讀書籍的心得。您有沒有推薦過關于年輕、變化這類話題的書?收到過什么樣的反饋呢?
詠梅:做這個節目其實也是出于自己。我想督促自己持續閱讀,雖然喜歡讀書但有時難以堅持。我一方面想回饋粉絲,但不知道該做什么,我也不太擅長美妝、美食這些,所以閱讀可能是一個很好的交流途徑。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督促自己持續閱讀和成長。我發愿做十年,推薦120本書,自己也讀120本,看看會有怎樣的成長,能和大家共同成長也是很開心的事。
考慮到有不少年輕粉絲,所以在書目上想做得更豐富一些。我個人比較側重心理學書籍,因為自己有過心理、精神方面的困擾,而且現在很多人也有。其實很多問題都可以通過心理學解決,我自己對此深有體會。
周軼君:有沒有一些讀者跟您的互動或者反饋讓您印象特別深刻?
詠梅:有的。不少粉絲提到他們持續跟讀,甚至在寫論文或者報告的時候把它作為一種精神支持。也有孩子說,原本不喜歡讀書,但現在已經能看一些書了。雖然這樣的反饋不算特別多,但確實存在。收到這些信息的時候,我很開心。甚至有些原本不愛讀書的孩子現在會期待我每月的推薦,有時還會催我更新。
周軼君:您的更新頻率是怎樣的?
詠梅:每個月一期。我從月初開始閱讀一本書,月底推薦給大家,希望大家也能跟上這個節奏。
04
“我們為何膜拜青春?”
周軼君:今天特別高興這么多人在這里,王安憶老師也在。我們能否請王老師分享一點?
王安憶:我很喜歡你們二位。剛才你們談論的話題,讓我想到現在社會是否有點“泛更年期化”?尤其是男性,有時不高興就會說女性“更年期”,認為發脾氣就是不可理喻。但事實上,更年期真有那么可怕嗎?我母親那代人每天勞動挖地,她說毫無感覺就過去了。也許是外部活動充分,能讓人不那么專注于自身的變化。
另外,詠梅提到的更年期恐慌,其實并非更年期獨有,焦慮癥、抑郁癥也會有類似的癥狀。我經歷過這個階段,深知其中的難受。當時我的醫生給了我一個非常好的建議:當焦慮發作時,告訴自己“沒關系,20分鐘、30分鐘就過去了”。這相當于一種心理暗示,等待時間流逝,癥狀真的會緩解許多。所以我認為更年期問題恐怕并非純生理性的,其中包含了相當多的社會暗示。
剛才提到的女演員懼怕衰老,我其實也深有感觸。以前的人并沒有如此懼怕衰老,現在卻格外擔憂。想想看,《羅馬假日》中的奧黛麗·赫本當時26歲。放在今天,哪個導演敢用二十六七歲的演員去演那個角色?肯定會找一個非常年幼的,臺灣稱之為“幼齒化”。
有人說得對:在部分亞洲男性眼中,女性似乎只有“老”和“年輕”兩種狀態。如今對“年輕”的要求變得極高,因此我們常找遠低于角色實際年齡的年輕演員出演,臉上幾乎看不到一絲皺紋。但我們寫小說的人不喜歡這樣的演員,因為她們太缺乏經驗、沒有故事、過于簡單。因此我們劃分出“青春小說”這一類別,讓它們獨立存在。
其實我們更喜歡有經驗的演員。比如詠梅在《地久天長》中的表演我就很喜歡。不知道是導演安排還是你自己設計的:電影開頭,你的搭檔王景春因為養子對你不敬而抓住他的手,你卻溫和地讓男孩坐到飯桌旁。接著你做了一個特別復雜、微妙的動作——你想摸一下他的手,但最終沒有去觸碰。你還記得嗎?
詠梅:記得,很多細節我都記得。
王安憶:這個細節給我印象極深。我覺得無論是你還是導演,都是有生活經驗的人。所以我認為,演員還是需要體驗生活的。
詠梅:您說的這個太對了,演這個角色之前,我的父母相繼去世。我在父母離世的那個痛苦里面煎熬了大概有三四年,所以我對生命的重量特別有感受,這些在我演《地久天長》的時候幫助到了我,因為我經歷了生離死別,對生命有了特別深的理解。
王安憶:我肯定想找一個中年以上的女性去成為我書寫的對象,我不會找那些很年輕的人去寫的,因為他們太簡單了。
詠梅:對,所以我覺得我們現在開始廣泛地談更年期這個事特別好。我覺得我們做更多這樣的事,會使大家更有可能去打破禁忌和羞恥,重新定義很多過去的概念。比方說,過去我們對更年期感到羞愧、避而不談,這不僅僅是認知方面的問題,還有整個社會對更年期的一種污名和偏見。
我覺得王安憶老師剛才講的很多事情,包括崇尚年輕、低幼,在這個時代我們網絡這么發達,人相對都很開放,都有更多的見識,女性的意識又在逐漸覺醒,很多事情尤其是和女性身心經歷相關的都可以慢慢開始被重新定義,廣泛地討論,它是可以帶來這樣的可能性的。
周軼君:更年期并不意味著一種衰老,它甚至可以是一種經驗的大收獲期,對嗎?
王安憶:我個人覺得社會上,尤其是女性自己對這個話題很避諱,可能是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抗拒衰老。現在人上了歲數以后開始很自卑,這是很奇怪的,我覺得以前的人好像真的不這樣。還有一點可能是因為不能生育了,這也是個客觀的原因,可能是這一點讓女性有點自卑,現在的社會特別強調很多以前我們根本不在意的問題。
周軼君:對,您剛才說的以前的人似乎沒有對年齡特別自卑的感覺,是不是跟我們現在修圖、美圖有關系?
王安憶:我們現在電視、電影都是高清的,會將人的缺點格外放大,而且又都是彩色的,黑白的影調還不那么突顯年齡。我認為這與科技有很大關系。還有就是服裝,服裝都是少女風格的,這會讓人感覺這是一個標準,我必須讓自己變得那么瘦。
周軼君:我很早以前看過一本書叫《我們為何膜拜青春》,探討為何大家如此崇拜青春。其中一種說法認為,這是二戰后美國文化普及帶來的。其實在許多國家,包括中國,我們的文化原本是尊老的,經驗豐富、年紀更大的人地位更高。但由于美國文化是青春文化、年輕文化,隨著流行文化在全球普及,人們開始認為年輕更好,比如穿牛仔褲是好的。
但現在我覺得這事的積極面在于,我們開始回歸討論,價值不再如此單一。《更年期,不是忍忍就好》這本書的作者提到,她年輕時喜歡穿牛仔褲,后來發胖穿不了,就改穿裙子。但有一天她很想穿牛仔褲,穿不了李維斯,就去買了優衣庫的,反正能塞進去,只是變形而已,這種心態很好。我們如何重新定義這事?重新定義之前,無論是今天的討論還是看這些書介紹,首先需要認知它到底是什么、發生了什么變化,是否我們的參照系發生了改變。就像王老師剛才提到的技術變化、影像傳播的變化等等。所以我問您“社會準備好了嗎?”這個問題確實太大,我也意識到它非常大。
詠梅:像今天我們這樣的討論,一次未必能聊明白,很多事情需要多聊、廣泛地聊。傳統以及現在大環境帶來了很多改變,比如現在很多人都有及時行樂的心態,根本不會考慮長遠。
有一次我去剪頭發,和幫我洗頭的造型師的徒弟聊天。我對年輕人好奇,所以就多問了幾句:他在哪兒工作、是哪里人、工作多久了、愿意一直在這個行業干下去嗎?我說現在年輕人流動性很大,很難在一個行業里長期堅持,我問他有沒有信心取得像他師傅那樣的成就?他很猶豫,他說:“不知道,反正干一天算一天吧,大家現在都及時行樂嘛,今天開心就好了。”然后他問我:“老師,您覺得對嗎?”我很感慨,當然不能對他說教,我只說:“還是要為老年留點能量,你還會老的。生命不是過了30歲就結束了,你還要活很多年,要留點能量給后面。”我是這樣說的。
從這個層面看,人現在都很長壽了,活到90歲、100歲很常見,刷視頻經常能看到100多歲的人,120歲的人還在和102歲的人聊天。所以你可能還會活很久很久,如果年輕時就把自己燃燒殆盡,后面的人生會多么枯竭、無趣,毫無準備,只剩下衰敗。
昨天我和經紀人還在說,不用那么恐懼衰老。當然,老了會有白發和皺紋,身體功能也會下降,比如更年期確實會帶來功能上的突然衰退,這會讓人感到很失落。但這只是變化,你可以通過充分的準備和認知去應對改變,甚至可能將它們轉化為能量重新注入生命,這有很大空間。而且我們的“老”不應該是“衰敗”——“老”是必然的,擋不住,不需要做那么多無用功去抗拒,不如自然地接受它,轉化成你自己的能量。
周軼君:之前我和我的導演拍過一個短片,有一群八九十歲的老年人,他們的狀態是非常好的,其實他們都經歷過疾病,受過折磨,但是他們在那樣一個年齡,你依然會看到他們的精神是非常旺盛的,也還保持著學習能力、運動能力等等。
當時這個片子拍出來的時候,有很多人會說,這些人是特殊的,沒幾個人在那時候還可以保持這種狀態。后來我的導演說,在給這些人講這個片子時,他們就說,如果你想活成那個樣子,你應該從現在開始保持和他們一樣的狀態。無非就是一個仍然健康的身體和一個廣闊的認知,閱讀很重要、有愛好也很重要。
我自己特別有感觸的一件事是,哪怕是生命的盡頭,能支撐你的,讓你過得好的,一個是健康、一個是愛好。有一件你特別愛做的事,你的身體還支持你做,那就是特別快樂,特別覺得有價值的過程。
安憶老師,我有一個問題特別想請教您,從寫作的角度,您覺得人年紀漸長對寫作有影響嗎?是越寫越好了嗎?還是會有其他影響?
王安憶:我先和你討論一下你前面的一個說法,你說對年輕的桎梏好像是從二戰以后對美國的向往開始。
周軼君:有這個說法。
王安憶:但我覺得年輕可能不僅僅是從外貌來上判斷。因為二戰以后是美國一下被全世界看到,他們是充滿生機和力量的,而我們現在對年輕的這種要求,可能更多的來自于韓國,因為韓劇帶給我們一種光滑、幼態的審美。事實上,我們的職業確實和演員不同,演員是要用自身來表現角色的,對容貌的要求是非常之高的,有時候我和演員一起拍照,她們都要審查一遍我們的照片,不滿意的就刪掉,她不愿意把她不好看的照片留下。
她對自己的容貌有壓力,覺得不能把不好的形象流傳出去。但是我們這個職業沒有這個壓力,因為腦力勞動不是直接利用身體表現的。從我自己來看的話,現在上了歲數以后,和以前相比,寫作有困難,但這個困難不在于你的腦力,而是我們比年輕的時候對自己更加挑剔,更不容易讓自己滿意,因為你有了更高的標準,你不斷在學習和進步,你的標準會變得很高,所以我覺得我們的難處和那種難處不一樣。我其實挺滿意我的職業,它所受的限制比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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