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收拾行囊時,從箱底摸出一張泛黃的車票。票根上印著“K528次”,墨跡被汗水洇得模糊,邊角蜷曲如枯葉。指尖摩挲過“終點站:五里鎮(zhèn)”的字樣,恍惚又見那年夏天——父親扛著蛇皮袋站在月臺,灰襯衫被汗浸透,背影像塊腌過頭的醬菜。
車廂里擠滿相似的面孔:扛著編織袋的農(nóng)民工、攥著保溫杯的婦人、蜷在座位下補鞋的老漢。他們的呼吸混著泡面味,在鐵軌的震顫中發(fā)酵成粘稠的膠質(zhì)。我縮在角落,看窗外風(fēng)景如褪色的膠片掠過:稻田、墳塋、電線桿上歪斜的麻雀窩……直到暮色漫過車窗,才驚覺自己攥著那張車票,竟攥出了汗堿。
到村口時,月亮正懸在祠堂的飛檐上。青石板路縫里鉆出幾莖野草,被露水打蔫。遠遠望見老屋輪廓,門環(huán)上的銅綠又厚了幾分,像凝固的血痂。抬手叩門,三聲悶響驚飛了檐下的家燕。
門縫里漏出昏黃的燈,母親舉著煤油燈來迎。她鬢角的白發(fā)在風(fēng)里飄,像極了灶膛里飛出的火星。“怎不提前說?”她嗔怪著,卻將我凍僵的手塞進她襖兜。兜里暖烘烘的,有剛蒸的糍粑,有曬干的艾草,還有那件我兒時尿濕的棉襖——如今裹著樟腦丸的苦香。
柴火噼啪炸開火星,母親在灶臺邊轉(zhuǎn)悠。鐵鍋里的臘肉滋滋冒油,油星子濺在補丁圍裙上,燙出細小的洞。我望著她佝僂的脊背,忽地想起二十年前:那時她能一手抱著我,一手往灶膛添柴,火光映得她臉龐通紅,像熟透的紅柿子。
“嘗嘗這個。”她端來一碗酒釀圓子,米酒混著桂花香。我舀起一勺,甜味在舌尖化開,卻嘗出滿嘴的澀。窗外的月光淌進來,把我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她的影子單薄如紙,我的卻重重疊疊。原來漂泊半生,歸來竟比離家時更瘦。
次日清晨,我獨自去尋兒時的曬谷場。野草已沒過膝蓋,稻田里豎著“商品房預(yù)售”的廣告牌。幾個戴安全帽的人蹲在田埂上抽煙,煙頭明滅間,驚醒了沉睡的稗草。
風(fēng)掠過荒蕪的田壟,送來斷續(xù)的蛙鳴。那聲音像是從舊磁帶里抖落的,沙沙的,帶著雜音。我蹲下身,撥開一叢野蒿,竟見半截殘破的蛙哨——漆面剝落,竹管裂了縫。恍惚又見父親教我吹哨的模樣:他鼓起腮幫,哨聲清亮如裂帛,驚起滿田的綠翅膀。
離鄉(xiāng)那日,我又去石橋上坐了坐。橋墩上爬滿青苔,縫隙里嵌著碎瓦片和煙蒂。橋下溪水瘦成一線,栽著幾片枯葉,慢悠悠地往東漂。
頭班車進站時,橋身微微震顫。司機探出頭喊:“小哥,走不走?”我攥緊裝滿腌菜的帆布包,看車尾的紅燈漸行漸遠。紅燈熄滅的剎那,橋下的溪水突然發(fā)出嗚咽,像極了那年送我遠行的汽笛。
歸途的車票終究要重新攥皺。此刻我蜷在異鄉(xiāng)的出租屋里,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fēng),忽覺行囊里沉甸甸的——裝著母親塞的艾草香囊,裝著石橋縫里的碎瓦,裝著曬谷場荒草間的蛙鳴。
這些零碎的物什,在鋼筋水泥的縫隙里發(fā)酵,竟釀出比酒更烈的鄉(xiāng)愁。而那風(fēng)塵仆仆的歸途,原是場永無止境的輪回:我們帶著故鄉(xiāng)的碎片上路,又在異鄉(xiāng)的站臺上,把自己碾成新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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