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持戒留白(山東菏澤)
遷徙的根(散文)
魯西南的黃土原是最戀家的。它粘在鋤頭上,嵌在布鞋底,任風吹雨打也不肯挪窩??蛇@些年,它竟也學會了流浪。
我是被風卷走的那一粒。年輕時在青藏高原當兵,鐵鍬鑿進凍土,冰碴子濺在臉上,以為世上再沒有比高原風更利的東西了。后來轉業(yè)到江西新余才明白,刮骨的刀子從來不在皮肉上。
如今八十歲的娘,倒成了跟著兒子漂泊的浮萍。菏澤老家的院墻上,爬山虎該是把我們的窗戶都封嚴實了;街口賣胡辣湯的老張,去年冬天就走了;那三間瓦房,梁上落的灰怕是比我的掌紋還密。臨行時,我往行囊里塞了一包門前的土,幾粒辣椒籽,還有塊帶著我童年刻痕的墻皮——那歪歪扭扭的“軍”字,是七歲的我用鐮刀尖劃的。
新余的樓房把天空切成豆腐塊。娘說接送孫子時,總覺得腳底下踩著棉花。此地的方言像沒泡開的硬米茶,卡在喉嚨里上下不得。上個月在毛家菜場,娘那句“稱斤洋柿的(西紅柿)”讓小販瞪圓了眼,倒讓我想起在西藏說山東話時,藏族阿媽也是這樣眨著眼睛笑。
廚房成了我的戰(zhàn)壕。山東煎餅和江西瓦罐湯在煤氣灶上簽了停戰(zhàn)協(xié)議。陽臺上老家的辣椒籽發(fā)了芽,結出的果實卻像得了癆病,活似我這張皺巴巴的臉。兒子說是缺了魯西南的日頭,我沒吭聲——缺的分明是那方水土的魂靈。
樓下河南老漢的煙袋鍋,常和我指間的香煙碰頭。他說能聞出十里外的麥熟味,我講菏澤牡丹開花時,連棺材板都能熏香。兩個老漢用鄉(xiāng)音搭著積木,搭著搭著就塌了。
八歲的兒子操著新余腔喊“爸爸”,那調門總讓我想起老家的大叫驢。我教他說“俺爹”或“俺大大”,他學得嘻嘻哈哈,可當那小身子撲進懷里時,我胸膛里凍著的什么就化了——許是那包門前的凍土,到底被血脈焐成了泥。
今早娘看著我喝完雞蛋茶,碗底還粘著蛋花。妻子突然說:“媽,您兒子留白昨夜笑醒了?!蔽彝胙氐姆垂猓肫饓衾锱郎交⒐×诵掠嗟臉?,胡辣湯在瓦罐里咕嘟。隔壁傳來兒子背詩聲:"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我夢見帶小寶回山東了。"我捏著辣椒枯葉,“就是這孩子生得忒晚......”娘截住話頭:“有小不愁大,沒小指望啥?十年的忙活沒人見,十年的娃娃長成漢,咱得謝這好世道?!贝丝蹋衬锏陌櫦y里漾著光。忽然明白,千萬年的鄉(xiāng)愁不過是鍋底的那把柴,燒出來的早不是故鄉(xiāng)的炊煙。就像這蔫頭耷腦的辣椒,結出的到底是新土的滋味。
遷徙的根也是根,只不過把年輪長成了路。
作者簡介:持戒留白,實名劉金琳,山東菏澤曹縣人,部隊轉業(yè),現工作居住在江西新余,系高級工藝美術品設計師,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新余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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