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下，咧嘴開懷的輪椅少女被素不相識的人高高舉起；臺上，搖滾樂激昂的副歌漫過耳際。

盤可9歲被確診為慢性格林巴利綜合癥，整整13年，輪椅將她困在了一個狹小的生活半徑里。她會彈鋼琴也愛搖滾，從高中時就想親臨一場真正的音樂節。今年6月，她終于在長沙被眾人“接力式”地圓了這個夢：從地鐵出站，到音樂會進場，最后眾人將輪椅舉過頭頂，讓她去看無遮擋的風景。這個畫面，讓“眾”字在此刻顯得如此生動、如此具體。

盤可被身旁的陌生樂迷舉了起來 受訪者供圖

被舉起來的輪椅

6月2日，當樂隊的歌聲在長沙草莓音樂節上響起，人群中央的一輛輪椅突然離開地面——眾人的手臂穩穩托起黃色的輪胎骨架，伴隨撲面的音浪，盤可興奮地在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俯瞰世界”。

“你是不是不方便，看不到？能不能把你舉起來？” 盤可在音樂節上的位置不算好，站著的人群幾乎擋住了她的所有視線。前排一個小姐姐突然回頭問她，耳旁嘈雜，她愣愣地點頭?？吹奖P可同意，周圍五六個年輕人迅速歡呼響應。

大家的想法很簡單：輪椅不方便？那就給她行個方便。全程參與托舉的樂迷“城南”說，托輪椅的時候，他感覺現場氣氛更嗨了。一旁的女生“星星”也出了把力氣。事情已經過去10天，她依然認為這是當天音樂節上最高光的時刻。

盤可在音樂節現場 受訪者供圖

對眾人的“壯舉”，盤可不吝感激。她將這個畫面形容為：一群“余華”托起了她這個“鐵生”。“余華與鐵生”的隱喻源于著名作家史鐵生和余華之間真摯的友情——史鐵生殘疾后，余華始終以平等視角對待輪椅上的摯友，甚至拉他去球場“踢”球。這種超越憐憫的尊重，恰如音樂會上眾人托舉輪椅的身影。

“余華和史鐵生的故事何以動人？是因為它顛覆了傳統的敘述，不是健康人幫助殘疾人，而是互相成全?！北簧埔獯負砗?，這個22歲的女孩篤定，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瞬間?！拔液孟裰厣恕！?/p>

當身體高過所有人的頭頂，舞臺上，盤可最喜歡的樂隊“島嶼心情”正好唱至她最愛的歌曲。她難掩興奮，擺出“金屬禮”手勢指向天空， “能不能不讓我放棄，請讓我繼續走下去”，此刻，似乎連歌詞都應景——是音樂支撐信念，讓她不曾放棄；是眾人托起輪椅，讓她“走”下去。

盤可被舉起來時，擺出“金屬禮”手勢指向天空 受訪者供圖

困在輪椅上的女孩

對一些特殊患者而言，走，很難。對一些行走不便的人，走、跑、跳其實是有點忌諱的敏感詞。“會有一種病恥感。”盤可是湖南永州人，9歲時被確診患有慢性格林巴利綜合癥。這種慢性自身免疫性周圍神經病讓她四肢無力，從此盤可與輪椅為伴，到如今已經13年了。

盤可面容清新秀麗，說話時嘴角微微翹起。單看言談舉止，就知道她不是與自卑、自苦綁定的人。盤可在一家醫療大廠上班，兼職做自媒體博主，粉絲剛破兩萬。在過往的視頻作品中，笑容是她最高頻的表情。她在作品封面寫道“坐輪椅又怎么樣，錚錚勁草絕不動搖”，絲毫看不出痛苦的影子。

“為什么生病的是我？”心中無數次的艱難叩問，卻又是真實存在的。音樂是她最好的安慰劑。盤可喜歡搖滾，但輪椅將她追逐音樂的方式局限于手機聽歌或是線上看視頻?！拔覐母咧袝r就夢想有一天能去聽一場真正的音樂節?！彼芟蛲渲械姆諊?，“有這樣一個短暫的狂歡時刻去吶喊，去表達自己的情緒，去享受音樂。這很‘搖滾’?！?/p>

但出門是個難題。對盤可來說，一時被托舉只是生活中那一瞬間的快樂live圖，而真正的現實是，如何獨自乘坐地鐵、如何上下樓梯、如何在音樂節上進場出場、如何在擁擠的人群中移動……這一個又一個直面而來的困難，構成了殘障人士出行最真實的一面。

地鐵工作人員幫助她下車 受訪者供圖

突破桎梏要走出去

對盤可而言，要走出去，首當其沖的就是上廁所難。盤可去過很多無障礙衛生間，都被堆滿了雜物。“要么門鎖是壞的，鎖不上，要么被鎖上進不去?！薄吧蠋边@件小事是個鏡子，折射的卻是殘疾人出行的巨大障礙。她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嘟囔：“你們坐著輪椅還要出來？”話有些刺耳，對方不解“你們出來能干啥”。

于是，盤可試圖打破刻板印象。翻看她的視頻作品，你會發現她將絕大部分鏡頭都對準了“出行”：坐輪椅打拳擊、坐輪椅逛公園、去KTV、去夜市、做美甲……如果不是坐著輪椅，這就是普通22歲都市女孩最日常的生活。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想用這樣的行為去改變誰，她只是想糾正大眾口中“你怎么一個人出門”的認知偏差。

盤可的視頻大多是一個人各種各樣的出行體驗 受訪者供圖

“很多人會認為殘障者是需要被照顧的。一個人出不了門?！彼噲D把自己當作一個“先行者”，“只有我們自己出門了去嘗試，我們的需求才有可能被看見，被滿足。”

她說起了當天音樂會的路上，碰到了“接力式”的愛心護送。地鐵工作人員幫她進出站，上下車時為她鋪設無障礙踏板，還彎腰幫她抬起輪椅前輪。音樂會上，她也收獲了許多善意與幫助：“工作人員把我從門口推到了音樂節場內，推了足足十多分鐘，還耐心地幫我尋找無障礙廁所。給我留下了聯系方式，說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他們?！?/p>

盤可和部分托舉她的熱心樂迷合影 受訪者供圖

輪椅是盤可的船，一路行來，所遇皆是托船的浪。

盤可覺得，真正的無障礙不僅僅是一些硬件設施，而是坐著輪椅的人也有權享受一切快樂，包括音樂，包括尊重。這是一種理念。

音樂節結束后，她駕駛著電動輪椅一個人“走”出了場館大門。身旁人群熙熙攘攘、車流滾滾往復，人行道上，一個5公里時速的輪椅悠然獨行。盤可沒有再麻煩其他人。

上游新聞記者 周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