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無意間讀到曹操的遺書,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按理說,曹操這么個能文能武的亂世梟雄,寫遺書的時候高低要把自己的生平偉業拿出來再狠狠顯擺一次吧?
高低要猛猛施展文學才華,讓這封遺書驚艷后世所有人吧?
但曹操沒有,都沒有。
非但沒有,甚至還寫得有點兒…….隨便。
就跟小學生日記里的流水賬似的。
讀完這封遺書,我忽然就覺得曹操這人很真實,真得有些可愛。
光是看曹操的遺書開頭,我就有些忍俊不禁了。
吾夜半覺,小不佳;至明日,飲粥汗出,服當歸湯。 東漢·曹操《遺令》
“我半夜醒來感覺有點不舒服,天亮以后,我喝了一碗粥,出汗了,還喝了碗當歸湯。”
這還是那個寫出“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大詩人曹操嗎……也太口水話了吧,這毫無文藝氣息可言。
緊接著,曹操話鋒一轉,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了句:“我這些年在軍中依法辦事,倒也還算正確公允。”
吾在軍中,持法是也。 東漢·曹操《遺令》
這勉強算是整篇遺書曹操的唯一一句自夸了,就這么云淡風輕隨便夸一句以后,他還謙虛上了:
“至于我那些小小發怒和大大失誤,大家可不要學哈!”
至于小忿怒,大過失,不當效也。 東漢·曹操《遺令》
到這里已經非常接地氣了,但這還只是小小的熱身環節,接下來曹操開始操心一些更加接地氣的小事了。
包括但不限于——
自己死了要穿啥:“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時”;
前來吊唁的人要哭幾聲:“百官當臨殿中者,十五舉音”;
妻妾歌女怎么安頓:“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臺,善待之”
死后想吃啥貢品:“朝脯設脯糒之屬”;
活著沒用完的香薰咋辦:“馀香可分與諸夫人“
生前的漂亮衣服咋辦:“吾馀衣裘,可別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那叫一個絮絮叨叨事無巨細啊,擱那過家家呢…一點與世長辭的傷痛感都沒有。
就連西晉大才子陸機都看得直搖頭:
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閨房,亦賢俊之所宜廢乎?于是遂憤懣而獻吊云爾。 陸機《吊魏武帝文》
“這個曹操真的是,人都要沒了,還凈操心些沒用的小事,哪像個賢人俊士的樣子?氣死我了,氣得我洋洋灑灑寫了這篇吊文!”
但其實,對曹操而言,生前的功績擺在那里,天下人有目共睹,臨死之際有啥好再吹的?
至于自己的文學才華,留在詩篇里就足夠了,寫個遺書有啥好文藝的?
而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曹操寫遺書的時候真正關心的,是他想要一件件安排好的。
那么又何須遮遮掩掩?管他看上去高不高級體不體面呢,寫下便是。
臨終之際的曹操,對自己,對他人,都是不加修飾的真實模樣,
就好像在說:“對啊,我就是俗人一個,那咋了?”
曹操不僅遺書寫得真,他在日常生活中也無比真實,怎么舒服怎么來。
《曹瞞傳》里提到,曹操平時都很松弛隨性,沒一點威嚴肅穆的樣子。
太祖為人佻易無威重……被服輕綃,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細物,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 裴松之注《三國志》引《曹瞞傳》
那畫面,差不多就是你去公司CEO家拜訪,人家一點不見外,穿著輕飄飄一件真絲睡衣戴個真絲睡帽就開門接待你了……
每與人談論,戲弄言誦,盡無所隱,及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幘,其輕易如此。 裴松之注《三國志》引《曹瞞傳》
而且你這個老總講話一點架子都沒有,毫無顧忌,想到什么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給Ta說高興了,一整個嘎嘎笑到直不起腰,甚至一頭埋進桌上杯盤里,搞得整個帽子都是湯湯水水。
這種隨性已經沒辦法用“chill”形容了,我都想問一句:
曹老板,您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在乎的人嗎?
還有一次,曹老板帶兵西征馬超和韓遂。韓遂的將士們聽說大名鼎鼎的曹操要親自帶兵上陣 ,一個個都探頭探腦前去圍觀,跟見什么頂流大明星似的。
被這么追捧圍觀,曹操也不刻意搞什么形象管理,他還樂呵上了:
賊將見公,悉于馬上拜,秦、胡觀者,前后重沓,公笑謂賊曰:“汝欲觀曹公邪?亦猶人也,非有四目兩口,但多智耳。” 裴松之注《三國志》引《魏書》
他大聲說:“笑死我了 ,你們想看曹操!?那曹操他有啥好看的,還不是兩只眼睛一張嘴,就是比較聰明罷了!”
曹老板,您還真是沒半點偶像包袱呢。
上一期我們提到了曹操最受爭議的那句。
那時曹操在逃命途中,路過好友呂伯奢家便在那里借宿。
呂伯奢不在家,但他的家人都對曹操盛情款待,甚至打磨鐵器想要殺豬宰羊招待他。
或許是精神過于緊繃,聽到打磨鐵器的聲音,曹操以為這家人要把自己的殺了,就連夜把八口人全殺了。
得知真相后 ,曹操悔恨不已 ,神色哀傷地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 ”。
我寧可做辜負他人的惡人,也絕不讓自己遭受任何背叛。
即便背后有再多的懊悔和無奈,我們似乎沒辦法否認這句話的殘忍和自私,隨時會被噴“三觀不正”的程度。
說出這句話的曹操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呢?
但出于那一瞬間的要強,他敢說,他要說,而且要不加粉飾地、誠實地說。
清代文學評論家毛宗崗評價這件事說:
此猶孟德之過人處也……猶不失為心口如一之小人。 清·毛宗崗《毛批三國演義》
“這也是曹操的過人之處啊!哪怕是小人,不也是個心口如一的真小人嗎!”
生而為人,沒有人不希望自己是體面 、正當的。
在人們都想努力包裝自己的時候,他曹操卻可以直面自己的一切野和欲望。
公元210年,56歲的曹操剛完成北方統一大業,政權逐漸穩固。
但此時孫權和劉備這兩大勢力依然很令曹操頭大,他們不僅在軍事上聯盟抗曹,還以“欲廢漢自立”為由抨擊曹操,說他是“漢賊”。
以曹操的性子,自然是氣得想創飛全世界了。
他揮起筆來,洋洋灑灑寫了一篇上千字的 《讓縣自明本志令》,通過退還皇帝加封給他的三個縣,既表明自己的心跡,也狠狠地反擊朝野上下對他的誹謗。
這么重要一篇政治文書,曹操寫得很平實,既不裝清高也不拽官腔,像是寫個人小傳一樣,把自己的職業生涯復盤了一遍。
而且,他敢于在這么一篇公文里,坦坦蕩蕩地承認自己的野心和權欲:
蕩平天下,不辱主命……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辭。 東漢·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
“我曹操這些年來一統北方,掃平天下,我問心無愧,一點也沒有辜負自己的使命!這幾片封地你們要是喜歡就拿去唄,送你了。但我的權力和地位是我應得的,我不會讓給你們一絲一毫!”
他還毫不客氣地說:
今孤言此,若為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 東漢·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
“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寫這么大一篇文章、為什么要在這里跟你們說這些廢話?
就是想讓你們這些人都閉嘴,都無話可說!”
這就是曹操,他才懶得跟人搞圓滑世故那一套,有話他就直說、干脆利落地說。
對他而言,即使被討厭,也要說真話。
曹操如果活在互聯網時代,會是怎樣一個人呢?
大概是,與“毛坯生活 ,精裝朋友圈”完全相反的那類人;
是發朋友圈不帶修圖,還喜歡配個搞笑文案玩梗的那類人;
是被罵“好土啊”,被指責“既要又要 ”,也毫不在意地回一句“那咋了”的人。
很鮮活,很有趣,很有生命力。
近兩年常常在網絡上看到大家說:“要真實地面對自己、真實地活下去。”
而在曹操身上,我似乎看到了“真實”的意義:
那個“真實”的自己也許不夠體面、不夠精致;
但一定足夠痛快、足夠自在、足夠有力量。
*本文參考資料:
[1]《三國志》西晉·陳壽
[2]《世說新語》南朝·劉義慶
[3]《曹操評傳》張作耀
[4]《品三國》易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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