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明式家具創造了一個全球矚目的焦點,以“謎一般的完美”的風格不約而同受到私人收藏、海內外博物館及東西方藝術史學界的推崇。明式家具的魅力究竟從何而來?
從歷代家具中脫穎而出的“明式家具”
不等于“明朝家具”
明代晚期至清代前期這兩百來年,是明式家具的“黃金時代”,留下令人矚目的物質遺產。明式家具被譽為中國傳統家具發展史中一顆璀璨的明珠,也是東方藝術形式的突出代表。自上世紀初伊始,這類家具逐漸受到私人收藏、海內外博物館及東西方藝術史學界的推崇,在世界各地的拍賣場上亦是眾人追逐的焦點。
收藏大家安思遠生前在紐約“第五大道”的大宅中,陳列了不少明式家具
“明式家具”重在一個“式”字,指的是一種家具式樣與風格。這種風格勃興于晚明嘉靖、隆慶、萬歷時期,發展至清初康熙、雍正時期,經歷了發端、高潮與式微的過程。不同于宮廷家具抑或平民家具,明式家具風行于江南地區,使用者多為文人階層與仕人群體,因而其浸潤著一種特殊的人文意趣與審美情志。從家具制作上來講,明式家具具有某些突出的特點,如多以黃花梨木等制作,講求線條的美感、造型的洗練、結構的堅實,重視實用性等。以上諸因,促使明式家具顯著地區別于中國漫長家具發展歷史中的其他家具,獨具光芒。
值得一提的是,明式家具并不是“明朝家具”的同義詞。實際上,后者范圍更加廣大,它包括了大明王朝建立近三百年的各類型家具。明式家具并不能代表整個明王朝的全部家具風貌,卻不啻為明朝家具之中的優秀代表。此外,明式家具除了以黃花梨、紫檀制作,另有不少鐵梨木,甚至部分漆家具仍可歸入“明式家具”范疇,其原因就是基于風格上的一致性。根據王世襄對于“明式家具”概念的界定,柴木家具乃至近、現代生產制作的具有相同風格的家具,亦可被納入“廣義”明式家具之列。
準確、機巧、聰慧的榫卯,
詮釋著明式家具的卓越工法
明式家具之精,體現在木質用材與工法巧做的內外兼修。
木質之精,言明式家具所采用木材,多為珍貴“細木”。細木木質為明式家具之“本”,本立而道生,明式家具之所以能達到這樣的歷史高度,是與其黃花梨、紫檀等珍貴木材本身的優良性能密不可分的。以黃花梨為例,黃花梨唯芯材方可用于家具制作,其樹木約十五年始結芯材,芯材每年生產直徑不過1-2厘米,生長周期極其緩慢。樹木經風露滋養、汲日月精華,百年以上甚至數百年方可成材。將此等良材,制成日用之物并起居相隨,這正是中國古人擇造化鐘靈之物為我所用的智慧之舉,也是天人合一精神追求的體現。黃花梨質堅重厚,耐久固實,但其木質觸感溫潤細膩、與人友善。以手撫木質表面,猶如脂玉、更似少女肌膚般柔潤輕滑、妙不可言。木材富生氣,似有呼吸,相較于表面髹漆或金屬加身,僅以燙蠟工藝封護的黃花梨等細木,更顯自然靈氣。黃花梨木色如琥珀,明媚幽雅、靜穆沉遠。木質紋理不靜不喧,生動多變,如落落水波,又如山脈綿延。一言以蔽之,明式家具木質之精,表現為一種純美,它是人對木質充分認識、信任與尊崇前提下,對木材“本身”優良質性的突出展現。
晚明 黃花梨獨板如意云紋翹頭案
工法之精,指明式家具制法之精。其中,榫卯結構是明式家具精工的突出代表。自宋代以來精湛的小木工工藝不斷累積經驗,至明時更將傳統家具的榫卯結構發展至歷史高峰。性堅質細的硬木,使得榫卯結構的設計更為自如,諸多過往柴木家具等榫卯無法實現的復雜設計,在明式家具上變得可能。精密而巧妙的榫卯,將明式家具構件之間相互聯結、嚴扣合縫,榫卯內部鑿枘合理、互相扣卡,上下左右之間密切連接、間不容發。家具各部之間,全憑榫卯組合的相互作用力維持穩固,鰾膠僅作輔助,金屬釘子使用更無。“榫卯萬年牢”的說法正源于此。
明晚期 黃花梨百寶嵌龍紋羅漢床 局部
明式家具榫卯結構眾多,此處僅列舉代表性的二例以管窺其精妙。楔釘榫,是明式家具圈椅的椅圈及部分圓形桌、案、幾常用的榫卯結構,用于將圓弧形的彎材連接到一起。楔釘榫的關鍵,在于一枚楔釘與兩個小舌的運用——兩小舌位于兩榫頭最前端,當二榫頭相互拼接時,小舌入槽咬合二榫頭,使二榫不得上下移動,隨后,再將楔釘釘入,楔釘擠脹孔眼,管住二榫頭,使之不得前后移動。就是如此巧妙的卡扣拼合、借力使力,兩根彎材被緊密結為一體。抱肩榫,顧名思義指的是在有束腰的椅、桌、床等腿子與椅面、桌面、床面相交的“肩膀”部位所使用的榫卯,其腿子與兩條牙板上各以45度角相互插抱,因而得名。單從外部看,腿子、牙板、抹頭或大邊(即椅桌床面的邊框,長者為大邊,短者為抹頭)的抱肩榫拼接處僅為三構件相互拼合,但實際上,其內里的榫卯鑿枘精妙異常。抱肩榫的腿子起到較為重要的統領作用。在腿子上部的榫卯結構中,上部有突出小舌,高低各一,以管住椅面等的抹頭或大邊。腿子榫卯下部斜切出45度斜肩,并在內側鑿榫眼,以插牙板與束腰的榫頭,管住束腰和牙板。為了更好地固定牙板榫頭,腿子榫卯中部還往往特別切出一凸出的掛銷,其上小下大、斷面為半個銀錠形,以抓扣住牙條背面凹下的鑿口。安裝時,牙板與束腰從上向下方向套入腿子上的榫卯,再安抹頭或大邊,拼合到位后,幾處結構被結實而服帖地拼合到一起。明式家具使用到的榫卯結構多達百余種,它們一致展現出的準確、機巧、聰慧,恰可被視為明式家具工法卓越的突出表現。
明 萬字紋拔步床
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館藏
透出一種從容的風度,
一種“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的境界
有人說,明式家具是中國人的雕塑,簡潔空靈,亭亭玉立、舉重若輕,凝聚著中國人對世界的完美想象,在人生哲學、視覺藝術與日常起居之間達成一種高度的統一。理解這樣的說法,或許需要提到明式家具對于線條與筋骨的重視。
用素練、精確的幾何化線條構成家具的主體脈絡,以曲線和直線富于連貫性的穿插連結,及線條彎曲、立方比例的合理施用,構建起明式家具具有極簡主義傾向的軀體空間。這背后亦是尊崇木料本身特性、強調實用性等理念的實現。這種藝術特性使得明式家具相較與其他風格家具的意境更為幽遠,耐品味、啟思量,具有超越時空的雋永魅力。“謎一般的完美”(古斯塔夫·艾克評明式家具語)的明式家具,雖無過華裝飾,卻透露出一種理性面貌,和一種從容不迫的風度。
器以載道。明式家具承載著使用者與設計者的思想境界與精神追求,反過來又可促進自己身心修養的陶冶。
勁挺筋健的明式家具,其浸透著一種文人風骨。自強屹立存傲骨,守節不屈唯清高;戒懼慎獨,終善其身;不即不離,無縛無脫……將深邃精奧的思想寄托于物化,并通過家具的式、形、質、飾等方面表達出來,這既是文人階層參與家具設計,將自身情志意趣、美感意識等投射于家具之上的必然結果,又是借有形之物,幫助個人實現自我內在提升的有效實現方式。借家具的使用,襄助己身回歸寧靜,感受自己堅恒的心,養浩然之氣,摒棄外在干擾、洗心返歸自我,體悟天地人通達。
明式家具與其他家什物件的映襯搭配,構成古人肅整、清雅的室內空間與居住環境。《長物志》中所記,明人室內陳設講求“器具有式,位置有定”。以其廳堂為例,模式大抵為堂中置一大條案,左右兩把燈掛椅,或設方桌,左右兩把圈椅。墻壁上掛書畫卷軸,桌案上配瓷器青銅等,椅上覆織錦或刺繡椅披,堂角處可再放香幾數個,置蘭草等植物于其上。在明代人家規矩、雅致的住宅擺設中,展現的是中國古代哲學中克己與中庸的精神。室內環境中,家具一類的陳設旨趣是“貴其精而便,簡而裁,巧而自然也”,不多浮飾、不慕虛榮,追求本質精道而與他物和諧。此外,家具使用時,更加突出使用者尊嚴與體面的展現,為實現此目的,有時可將感官上的舒適放于第二位,這是出于中國傳統觀念對“禮”的重視。明式家具所蘊藏的生活美學,不是一種奢靡的、刺激的美感追求,而是一種“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的高深境界,以及對個人與世界關系的深入思考。
明式家具竟然是從西方熱起來的
進而經王世襄的系統梳理叱咤拍場
中國明式家具研究浪潮,由西方人率先開啟。百年之前,阿根廷人包格斯將中國家具描寫成為具有“獨特東方魅力”的美麗器物,寫進近代小說著作之中。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明式家具興起的關鍵性人物——德國人古斯塔夫·艾克來到中國,開始于北京清華大學與輔仁大學任教,并成為“中國營造學社”創始會員之一。于中國期間,艾克所見與歐洲巴洛克、洛可可式風格完全不同的中國明式家具,為之深深吸引,遂投入大量精力,開始收集資料、探訪實物等研究工作。基于對中國家具內部結構、特別是榫卯構件的重視,艾克與建筑師楊耀合作,對當時所遇部分家具進行了細致的剖析圖繪制。1944年艾克推出的《中國花梨家具圖考》一書,就將前期成果集于一身。此書作為第一部專門討論中國家具的著作,不僅對家具結構進行分析,還對其用料、制作、風格等進行考述。不過,書中尚未明確提出“明式家具”一概念,雖書中收錄大部分為此風格家具,但言及之時,皆稱為“花梨家具”(此舉應與明清時期古稱有關,時紫檀、黃花梨等硬木明式家具皆可統稱為“花梨家具”)。此書刊后,楊耀又陸續發表數篇關于中國傳統家具的文章,相關內容由其高足陳增弼加以整理,結集成《明式家具研究》一書于1986年出版,自此,“明式家具”一詞方正式問世。
德國學者古斯塔夫·艾克
1944年艾克推出的《中國花梨家具圖考》
真正將明式家具推向發展高潮的,是文物大家王世襄及其《明式家具珍賞》《明式家具研究》二著作。前一部于1985年出版,王世襄廣泛踏訪故宮博物院及其他私人明式家具收藏,將其中珍品以彩色圖片外加細部構件說明的方式編纂成書,對于明式家具內涵的挖掘,以實物為基礎,明代文獻、繪畫及各地考古出土實物等為輔助;后一部推出于1995年,廣泛且深入地探討了明式家具的時代背景、制造地區、結構、用材、裝飾、年代鑒定等問題。自此,明式家具有了學術上的堅強依托。經王世襄的分析與歸納,明式家具的面貌首次得以完整而系統地呈現在人們眼前,先分門類,再分品種,同一品種的器物排列,從最基本的造型開始,由簡而繁直至其變體。其所列的明式家具精品佳作“十六品”,如簡練、淳樸、凝重、沉穆,則早已成為人們鑒賞明式家具的重要準則。
文物大家王世襄先生
放眼收藏界,雖早在二戰結束數十年間,明式家具已開始受到各地拍賣的青眼相加,但真正的發力,其實在王世襄二書問世之后。借由蘇富比、佳士得等拍賣以及東西方古董家具的交易收藏,中國明式家具名聲大噪、價格水漲船高,不僅成交價格居高不落,且成交記錄驚人。
最近三十來年間,明式家具發展進入東西方共榮、學術與收藏兼興的“全盛”,并且在中國乃至世界引發的關注與日俱增。早在1990年,美國舊金山成立了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專門討論明式家具的定期專刊發行。而中國藝術史領域則摒棄以往視家具為“形而下”的匠人匠事老舊觀念,開始將之納入與器物、書法、繪畫等傳統中國藝術并列的范疇共同研究,短短數年之內,本土相關專門研究書籍不斷涌現。今天,明式家具更是以多種形式,惠澤現代設計、建筑、裝修等不同領域,貢獻著源源不斷的靈感,呈現出跨越時空的魅力。而對于明式家具的研究,也值得進一步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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