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老李，恭喜你啊，又過了一年，復查結果都很好！”

診室里，醫生拍著老李的肩膀，臉上是真誠的笑意。

老李，今年58歲，三年前被確診為頭頸部癌癥。經過一系列艱苦的放療和化療，他成功地“打敗”了病魔，成了一名癌癥幸存者。每次復查，聽到“一切正常”這四個字，都是他生命中最動聽的旋律。他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安心地、大口地呼吸生活的新鮮空氣了。

然而，新的煩惱卻悄然而至。最近這半年，老李總覺得氣兒不夠用，以前一口氣上五樓不費勁，現在走兩層就得歇歇。天氣一變，他就咳個不停，一場小感冒都能拖成肺炎，折騰得他精疲力盡。他納悶了：“我這腫瘤都治好了，怎么身體感覺比以前還‘虛’，尤其是這肺，怎么就這么脆弱了？”

老李的困惑，其實是千千萬萬癌癥幸存者心中一個巨大的問號。當我們為越來越高的癌癥治愈率歡呼時，一個長期被忽視的問題也逐漸浮出水面：在告別癌癥之后，幸存者們的健康之路，真的就一帆風順了嗎？那些曾經“殺死”癌細胞的強大武器——放療、化療，會不會在未來的歲月里，給身體埋下新的隱患？尤其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呼吸系統，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戰場”？

最近，一篇發表在國際知名期刊《BMJ Open Respiratory Research》上的重磅系統性綜-述，就試圖為我們揭開這個謎底 。來自倫敦衛生與熱帶醫學院等頂尖機構的科學家們，進行了一項規模龐大的“文獻普查”，目的就是為了系統性地梳理全球現有證據，搞清楚一個核心問題：癌癥康復后，人們的呼吸系統到底會面臨怎樣的長期風險？

這篇文章，將帶你深度解讀這項研究，用大白話講清楚其中的來龍去脈。無論你是一位癌癥幸存者，還是關心家人朋友健康的普通人，這都將是一次信息量巨大且至關重要的健康認知升級。

一、幸存者的喜悅與隱憂：一個日益龐大的群體和一道待解的難題

首先，我們得明確一個大背景：得益于醫學的飛速發展，癌癥早已不完全是“絕癥”的代名詞。據2018年的數據估算，全球的癌癥幸存者數量已高達約4380萬，并且這個數字還在穩步增長 。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巨大成功，意味著無數生命得以延續，無數家庭得以完整。

然而，當腫瘤治療期結束后，戰斗并沒有完全停止4。許多幸存者發現，他們的身體仿佛成了一片經歷過“焦土戰爭”的土地，雖然敵人被消滅了，但土地的元氣也大傷。一系列長期的健康問題，即所謂的“后遺癥”（sequelae），開始困擾著他們 。

呼吸系統，作為人體與外界氣體交換的唯一通道，尤其顯得脆弱。原因不難理解：

“友軍”的誤傷：化療和放療是治療癌癥的兩大功臣，但它們在殺死癌細胞的同時，也分不清“敵我”，可能會對肺部等健康組織造成直接的毒性損傷 。免疫系統的“內傷”：癌癥本身及其治療過程，都可能嚴重影響免疫系統的功能，導致其防御能力下降，這種影響甚至可能是長期的 。一個功能不佳的免疫系統，意味著面對流感、肺炎等呼吸道病原體時，身體的“防線”會變得不堪一擊。 此前，已經有一些研究發現，兒童和青少年癌癥幸存者，其肺部功能受損和呼吸系統疾病的風險確實會增加 。但在成年癌癥幸存者這個更龐大的群體中，情況究竟如何？各種說法不一，缺乏一個全面、權威的總結 。

這正是這篇系統性綜述的價值所在。它就像一個偵探，把過去幾十年發表在全球各大醫學數據庫（如MEDLINE, Embase, Cochrane）里的研究一篇篇找出來 ，經過嚴格篩選，最終納入了34項符合標準的隊列研究進行分析 。這些研究的樣本量巨大，小的有上千人，大的甚至超過800萬 。研究者們的目標，就是要從這海量的數據中，找到癌癥幸存與呼吸道疾病之間關聯的真相。

二、證據揭曉：哪些呼吸道疾病風險在悄悄升高？

經過對這34項研究的梳理和分析，一幅關于癌癥幸存者呼吸系統長期風險的圖景，逐漸變得清晰起來。研究者們將呼吸道疾病分為了兩大類：急性呼吸道感染和慢性呼吸道疾病。

1. 急性感染：“防線”似乎真的變弱了

在急性感染方面，證據指向性比較明確：多種癌癥的幸存者，確實面臨著更高的風險 14。

總體風險增加：研究發現，在多種癌癥幸存者群體中，因急性呼吸道感染（通常指肺炎和流感）而死亡的風險顯著高于普通人群 。高危癌癥類型：風險最高的，主要集中在血液系統癌癥（如白血病、淋巴瘤）、頭頸部癌、肺癌和食管癌的幸存者中 。這些幸存者面臨的風險，有時甚至是普通人群的好幾倍 。具體病種分析：流感：一項英國的研究發現，在新冠疫情之前，癌癥幸存者因流感住院或死亡的風險就已升高，這種風險在確診后的十年內都存在 。特別是血液系統癌癥的幸存者，風險極高，即使在確診十多年后，風險依然是普通人的10倍以上 。肺炎：多項研究，尤其是在日本進行的研究顯示，癌癥幸存者死于肺炎的風險增加 。一些研究還發現，這種風險在癌癥確診后的頭5年內尤為顯著 。新冠病毒（COVID-19）：近年的數據顯示，癌癥幸存者在面對新冠病毒時也更為脆弱。意大利和美國的研究都發現，幸存者因新冠住院和死亡的風險更高 。英國一項大型研究同樣證實，近5年內有實體瘤診斷史的人，新冠死亡風險增加 。而血液系統癌癥幸存者的風險則更大，且持續時間更長 。 2. 慢性疾病：肺部的“慢性損傷”不容忽視

相比于急性感染，慢性呼吸道疾病的證據稍微復雜一些，但同樣揭示了一些令人擔憂的趨勢。

慢性阻塞性肺疾病（COPD）：這是大家常說的“慢阻肺”。研究顯示，多種癌癥的幸存者，未來發生慢阻肺或因此死亡的風險有所增加。這些癌癥包括：宮頸癌、頭頸部癌、肺癌、食管癌、口腔癌、胃癌、甲狀腺癌和外陰癌。肺炎性改變（Pneumonitis）：這是一種非感染性的肺部炎癥。研究發現，頭頸部癌幸存者的風險顯著增加，尤其是在確診后的頭兩年，風險甚至可能高達普通人的30多倍 。此外，年輕的成年癌癥幸存者中，肺炎性改變也比同齡的健康人群更常見 。哮喘（Asthma）：在這一項上，目前的證據比較有限。僅有的兩項針對乳腺癌幸存者的研究，并未發現她們日后患上哮喘的風險有明顯增加 。 總結一下，這項系統性綜述告訴我們：癌癥幸存，并不意味著呼吸系統可以高枕無憂。相反，無論是面對突如其來的病毒和細菌，還是日積月累的慢性損傷，許多幸存者的肺部都可能處在一個更加脆弱的狀態 。

三、最大的“攪局者”：那個被忽略的“隱形殺手”

看到這里，你可能會覺得結論已經很清晰了。但嚴謹的科學家們，卻在這份看似“確鑿”的證據面前，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因為，他們發現了一個幾乎貫穿所有研究的巨大漏洞——吸煙。

吸煙，是醫學研究中一個典型的“混雜因素”（Confounder）。什么叫混雜因素？我舉個簡單的例子：夏天冰淇淋銷量上升，溺水死亡人數也上升，我們能說“吃冰淇淋導致溺水”嗎？顯然不能。真正的“幕后黑手”是炎熱的天氣，它既讓人們想吃冰淇淋，又讓人們想去游泳，從而增加了溺水風險。“天氣”就是這里的混雜因素。

在癌癥和呼吸疾病的研究中，吸煙就是那個“炎熱的天氣”。眾所周知，吸煙是導致多種癌癥（尤其是肺癌、頭頸癌、口腔癌）的頭號元兇 ，同時，它也是導致慢阻肺、肺炎等多種呼吸系統疾病的罪魁禍首 。

所以，當我們觀察到一位肺癌幸存者后來得了慢阻肺時，我們很難簡單地判斷：這究竟是癌癥或其治療的“后遺癥”，還是他幾十年來吸煙習慣累積的“惡果”？如果一項研究不能把吸煙這個因素排除掉，它的結論就可能是有偏差的。

而這篇綜述最令人震驚的發現之一就是：在納入分析的34項研究中，絕大多數（30項）都沒有對吸煙狀況進行調整！只有區區4項研究，考慮并控制了吸煙這個關鍵的混雜因素。

這直接導致了整個證據體系的“成色”不足。科學家們依據嚴格的質量評估標準（SIGN checklist），將絕大多數研究評為“低質量”。換句話說，盡管我們看到了風險升高的“現象”，但由于這個巨大的漏洞，我們無法百分之百確定背后的“原因”。那個被我們寄予厚望的“高證據等級”的系統性綜述，最終得到的卻是一個“證據基礎薄弱”的結論。

這并非否定這項研究的意義，恰恰相反，它以一種極為負責任的態度，指出了當前研究領域的巨大短板，為未來的研究敲響了警鐘：不談吸煙，就無法真正厘清癌癥幸存與呼吸疾病的關系！

四、我們該如何面對？給幸存者和家人的幾點建議

盡管現有證據還不夠完美，但這項研究所揭示的風險趨勢，足以引起我們每個人的高度警惕。對于像老李一樣的癌癥幸存者和他們的家人來說，我們不能坐等完美的科學證據出現，而應該從現在開始，積極地行動起來。

1. 幸存者本人：成為自己健康的第一責任人

警惕，但不必恐慌：了解自己的呼吸系統可能比以前更脆弱，這是一個重要的認知前提。但這不等于宣判你一定會得肺病。保持積極心態，將注意力放在主動管理上。與醫生保持密切溝通：在癌癥康復后的隨訪中，不要只關心腫瘤指標。任何新出現的呼吸道癥狀，如持續咳嗽、氣短、喘息、咳痰等，都要及時、詳細地告訴你的主治醫生或呼吸科醫生。戒煙！戒煙！戒煙！：重要的事情說三遍。無論你過去吸不吸煙，從現在開始，請務必遠離任何煙草（包括二手煙）。這是你能為自己肺部健康做的最重要、最有效的一件事。接種疫苗，筑起“防火墻”：遵醫囑，積極接種流感疫苗、肺炎疫苗以及新冠疫苗。這能極大地降低你因感染而引發嚴重并發癥的風險。健康生活，增強“內力”：保持均衡營養、適度鍛煉（根據體力循序漸進）、充足睡眠。一個強大的整體免疫力，是你對抗所有疾病的根本。 2. 家人和社會：提供更周全的支持

創造無煙環境：家人的支持對于戒煙至關重要。為幸存者創造一個完全無煙的家庭環境，是最實際的愛護。關注情緒，給予理解：康復之路漫長而艱辛，新的健康問題可能會帶來額外的焦慮和沮-喪。家人的理解、傾聽和鼓勵，是他們重要的精神支柱。呼吁更完善的康復指導：這項研究的結果，也向我們的醫療體系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們需要更完善、更具針對性的癌癥幸存者康復指導計劃 。這些計劃不應只局限于腫瘤復發的監測，更應涵蓋心血管、呼吸系統等長期并發癥的預防和管理 。 對科研和臨床的啟示

這項研究更深遠的意義，在于為未來的醫學研究指明了方向 。科學家們呼吁，未來需要更多高質量的縱向研究 ，這些研究必須：

控制關鍵混雜因素：尤其是吸煙史 。研究更具體：區分不同的癌癥類型、分期、治療方案（具體是哪種化療藥、多大劑量的放療），以及不同的呼吸道疾病，而不是籠統地混在一起分析 。關注長期動態變化：風險是如何隨著離癌時間（1年、5年、10年）而變化的？這也是需要厘清的關鍵問題 。 只有獲得了這些更精細、更可靠的證據，醫生們才能真正為每一位癌癥幸存者，量身定制出預防和管理呼吸道疾病的最佳策略，從而真正實現“活得長”與“活得好”的統一。

結語

回到老李的故事。他聽從了醫生的建議，下定決心把幾十年的煙癮給戒了，并且每年都按時接種流感疫苗。在家人的監督下，他開始練習太極拳，雖然起初有些吃力，但半年下來，他感覺自己的氣力足了不少，咳嗽的次數也明顯減少了。

科學的進步，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這篇系統性綜述，就像在迷霧中點亮了一盞探照燈，它讓我們看到了癌癥幸存者呼吸健康領域存在的真實風險，也照出了當前研究證據的不足之處 。它告訴我們，戰勝癌癥，只是漫長征途的第一步。在那之后，如何科學、智慧地管理自己的健康，避開潛伏的“暗礁”，是每一位幸存者和我們整個社會都需要認真學習的必修課。這條路，需要科學家們的不斷探索，更需要我們每個人的警醒與行動。

參考資料：Andresen K, Carreira H, Jain R, Forbes H, Williamson E, Quint JK, Bhaskaran K. Associations between cancer survivorship and subsequent respiratory disease: a systematic literature review. BMJ Open Respir Res. 2025 Jun 4;12(1):e002681. doi: 10.1136/bmjresp-2024-002681. PMID: 40473269; PMCID: PMC1214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