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醫 行 業 的 良 心 和 大 腦

■來源 | 醫館界

導讀

經歷了人生百態，看淡了人間冷暖，他也正從青年中醫逐漸向“老中醫”邁進。

十幾年前，老宋報考中西醫結合專業時陰差陽錯被調劑到針灸推拿，這段意外的求學經歷成了他人生的轉折點。一路波折坎坷，回首竟如彈指一揮間。

從湖南中職學校的針灸推拿教師到醫院臨床醫生，再到回歸純中醫，老宋輾轉體制內外十幾年，如今，他就職于深圳某區的社康中心，每日準時上班、認真接診，下班后偶爾加班。

正如他所說：“人到中年，一切隨緣。不偏激，不冒進，不擺爛，不躺平。做好當下的事情，認真扎好每一根針，細心摸好每一個脈，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做到問心無愧。”

對他而言，中醫早已超越職業范疇，成為一場修行：修去浮躁的名利心，修得醫者的慈悲心，在診療中體悟自然與生命的本質。

Ps：本文字數較多，分為經歷篇和問答篇。由于內容豐富，且為保留完整性，筆者不舍得刪除。若讀者覺得篇幅較長，可分多次閱讀。

01

從被嘲"學按摩"到被動入行的迷茫開端

老宋是80后，父母是下崗職工，家庭貧困，十幾年前年他作為體育特長生進入了湖南中醫學院（現在的湖南中醫藥大學），特招時有兩所學校供他選擇，由于高中三年訓練強度較大，無暇兼顧文化課程，導致他的數理化基礎較為薄弱。考慮到以特長生身份報考其他專業可能存在學科壁壘，加上他認為學中醫只需專注背誦，難度相對可控，遂選擇報考中醫學院。

在填報專業時，他出于能同時學習中醫與西醫知識的單純想法，選擇了中西醫結合專業。但錄取通知書顯示他被針灸推拿專業錄取。由于此前對該專業一無所知，他僅憑字面理解將其等同于‘按摩’，這也與當時大眾對‘推拿’的片面認知一致。

“當時，身邊同學看到我的錄取通知書后，甚至帶著嘲諷的態度說，你大學就是去學按摩嗎？”老宋回憶道。這使得他從一開始便對針推專業產生抗拒心理。

但既然已經做出選擇，最終他還是前往學校報到。入學后，他通過課程學習初步了解到針灸推拿的理論體系，加上在醫院工作的親戚結合行業現狀提到中醫理療需求日益增長，自主創業或進醫院都有機會，這些信息讓他逐漸放下抵觸，被動接受了專業。

大學生活過得很快，轉眼就到實習期，老宋被分配到了長沙福利系統下屬的一家老年病醫院。“這里收治的大多是孤寡老人，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給他們做做針灸、按摩。”在他看來，這些工作重復性高，難以體現專業價值。

“面對身患多種疾病的老年患者，我每天按流程使用電針儀治療，但受限于病種復雜和自身經驗不足，治療效果難以量化，也缺乏職業成就感，再加上本來就不喜歡這份工作，經常整個人都是麻木地完成任務，”老宋回憶到。

好在畢業的時候，有個機會擺在老宋眼前。教育系統下屬的一所中職學校招聘針灸推拿教師，要求專業對口，因專業匹配，且體育特長順利通過初審并報名，經歷筆試，面試以后。

“沒想到還真被錄取了，”他回憶，當時他的同學們的選擇各不相同，一半人選擇考研，另一半打算回縣市老家當醫生。“我能留在長沙，還有正式編制，說實話，那個時候不少同學都挺羨慕我的。”

老宋在中職學校的教師證

剛開始當老師，他特別興奮。“那時候中醫針灸推拿專業找工作太難了，想留在長沙，不讀研根本進不了醫院，”因此，老宋很多同學只能去吉首、湘潭、衡陽等地方的縣級中醫院。而他不僅留在了省會，工作還輕松。

“當時，我每周上五天班，其中三天有課，每天最多三節課，上完課就自由了，也沒升學壓力，還有寒暑假。”可時間一長，他就覺得無聊了。“工資就那么多，日子久了根本不夠花，”老宋分享道。

于是，老宋開始琢磨找點兼職。當時身邊擺地攤的人很多，他受身邊人影響嘗試地攤創業，最開始賣襪子，但發現同類攤位密集、利潤微薄，再加上觀察到年輕人對個性化配飾需求高因而轉向卡包、錢包領域并進行售賣。

不僅如此，擺攤過程中他還摸索出了門道，每個款式進貨一兩個，但顏色一定要豐富，能吸引路人眼球。最終各種原因，他結束了擺攤工作。

“雖然擺地攤沒掙到多少錢，但這段經歷對我影響挺大的。它鍛煉了我的溝通能力，也讓我有了點商業思維。”當老師的這8年，他認為，對他的成長影響巨大。

“以前在大學的時候，因為家里是下崗職工家庭，條件不好，我性格特別內向。”但當老師之后，要備課、講課、上公開課，面對幾十個人，得一直講，還得調動氣氛，避免冷場。這一列工作歷練迫使他的溝通能力、引導能力都得到顯著提升。而這些能力，在后面的工作中都給他派上了大用場。

擺地攤告一段落時，恰巧有一位兒童醫院退休老醫生創辦的小型工作室招聘。當時，兒童康復科尚處于起步階段，兒童腦癱治療領域需要開展業務。老醫生想招募學生協助工作，但由于前來就診的多是幾個月大的腦癱患兒，家長們對青澀學生的專業能力存疑，接連拒絕了兩位前去幫忙的學生。

得知此事后，盡管老宋此前未專門學習過腦癱康復按摩，但五年專業學習打下的推拿基礎和教學中積累的手法控制經驗，讓他決定嘗試。

“初到工作室，我努力展現出專業沉穩的形象，先觀摩學習兩天，觀察老醫生的按摩手法與流程。”之后他在上手實踐時，運用教學中掌握的柔和推的手法，逐漸贏得了家長的信任，并順利留在工作室兼職。

由于工作環境的特殊性，他在此期間也見證了許多家庭的悲歡離合，有經濟優渥卻因孩子患病陷入困境的，有因孩子病情導致家庭破裂的，也有母親獨自堅守為孩子治療的。

02

陷入職業瓶頸，尋找新的出路

然而，隨著老宋孩子的出生，兼顧教學與兼職的生活讓他愈發疲憊，他意識到這種用時間換取金錢的方式難以持續，職業發展也遭遇瓶頸。恰在此時，學校為按摩專業學生尋找實習基地時，因中職學歷競爭力較弱，難以與高校競爭優質醫院資源。宋威發現校內閑置樓層可用，提出改建為校內實習基地，既能降低企業合作成本，又便于全程指導學生，并主動請纓經營。

籌備運營期間，他身兼多職，兼顧裝修宣傳、平臺入駐、人員管理等多方面事務，還得處理員工矛盾、客戶投訴等突發問題。因經驗不足，推拿店最終僅維持收支平衡，這也讓他深切體會到創業的復雜和艱難。

2015年，老宋在課堂上給同學們講課

從2007年到2015年，老宋當了八年教師，其中最后兩年還同時經營推拿店，這讓他再次感到身心俱疲。他也漸漸意識到，體制內教師工作的發展局限性，“固定的薪資與可預見的職業軌跡，讓我產生強烈的危機感。”

據老宋透露，他曾認為公務員社會地位高、待遇好，因此在當老師兼擺地攤期間也多次報考公務員，卻均未成功。另外，在妻子的提醒下，他也意識到不能荒廢五年醫學專業的學習，轉而備考醫師資格證。”

因長時間脫離臨床，操作考試成為最大難關。他專門報班參加實操培訓，通過反復練習穴位定位、手法規范等內容，終于通過考試。與此同時，同為針灸推拿專業出身的妻子，碩士畢業后同樣面臨就業困境。考編過程中，雖成績優異卻多次在面試環節鎩羽，只能輾轉于合同工崗位和民營醫院之間。

采訪時，老宋向我們表示，“現在想想，我們當時的就業環境和現在相比其實也差不多，都挺難！”

恰在此時，有親戚在深圳發展，認為深圳的發展勢頭不錯，并向他們發出邀請。這讓老宋開始重新審視職業規劃，思考前往一線城市發展的可能性。

03

從面臨中年失業危機，37歲被裁員

在親戚的推薦下，他對深圳一個民營三級婦兒醫院產生興趣，‘我撥通醫院人事科電話時，那頭的工作人員態度非常熱情，言語間滿是歡迎，這讓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尊重。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沖動，當下就決定前往深圳面試。”面試時，他憑借豐富的兒童腦癱按摩經驗，獲得了院方HR的認可。

收到錄用通知后，他果斷辭去原單位工作，于大年初六奔赴深圳入職。

2016年，老宋被派往西藏給牧民做免費體檢（在給牧區小朋友做檢查）

由于長期脫離臨床，初到醫院時，老宋在兒童保健科面臨諸多挑戰，診療知識不足、設備操作不熟。他通過向同事請教，晚上翻書學習，用半年開始熟練應對工作。盡管試用期因專業知識欠缺險些未能通過，但憑借積極的學習態度和認真的工作表現，最終得到主任認可并成功轉正。

新的選擇再一次擺到他眼前。工作兩年多后，一家國際性獵頭公司主動聯系到他，拋出與外資診所合作的橄欖枝。據了解，該獵頭公司通過收集深圳各大醫院（尤其是民營醫院）醫生簡歷篩選目標，老宋因民營醫院工作經歷及崗位適配性被納入候選名單。

“說實話，當時我本來是不想動的，因為我在準備考職稱。但那時獵聘很火，我對獵頭公司的工作也很好奇，就想著了解一下。”他得知，那個獵頭公司很專業，是上海的國際性獵頭公司。他們幫他分析，并分享最近在其他城市招聘的大概薪資區間。

面試過程中，得益于之前的工作經歷，他表現得自信且懂得突出自身優勢。面對來自國際的大咖面試總監（一位美國兒科協會會員），他避開對方不熟悉的小兒推拿專業細節，轉而展現出清晰的策略思維，避開專業認知差異。憑借出色的發揮，他順利的通過面試，在待遇談判階段，他大膽提出自己預期的稅后薪資要求。最終，雙方達成協議，并把入職時間定在8月1日。

老宋在給媽媽們科普醫學知識

“這家外資診所定位高端，實行預約制，掛號費高達500元，服務對象多為高收入人群、海歸或企業高管。”盡管當時兒科市場資本涌入、熱度高漲，但診所運營中潛在的問題逐漸顯現。工作半年后，察覺診所租金高昂、設備維護成本高，但每日預約量不足，這種高投入、低客源的模式顯然難以長期維持。

不過，他充分利用工作相對清閑的機會，考取了中醫內科主治醫師資格，隨后又拿下中醫兒科主治證書，同時還關注全科培訓，為職業發展提前布局。

2020年初，受疫情影響，診所經營狀況急轉直下。“當時，身邊有醫生被裁員，有一天，經理來找我談話，說人事找我，我就知道可能要被裁員了。雖然有心理準備，但真到那一刻還是有點難受。人事跟我談了賠n+1，下午我就離職了。”離職的時候，還有一個預約的媽媽，他強忍著心里的情緒給她的孩子做完了按摩。

“這段在外資診所的工作經歷，讓我接觸到國際先進的兒科診療理念，見識了規范的高端醫療服務模式，深刻感受到國內外兒科診療在理念和用藥上的差距，也體驗到理想狀態下和諧平等的醫患關系，”老宋表示。

04

進入社康工作，重新認識中醫

被辭前，深圳衛健委已開始發布全科轉崗培訓通知。“我當時想著干脆先不工作，全身心投入轉崗培訓一年，”老宋回憶。他很清楚自己在臨床實操和系統診療方面有太多欠缺。

休息的兩個月里，每天在家除了吃飯，就是睡覺和接送小孩上學，偶爾跟人事溝通賠償款的進度，但他心里其實挺焦慮的。有次他跟同行聊起職業規劃，對方問他是打算脫產培訓，還是邊工作邊學。他猶豫了一下，對方接著建議，可以利用業余時間培訓，先找份工作過渡，這樣經濟壓力也小些。他覺得有道理，便決定先求職。

老宋在龍脊康學習正骨手法

不過老宋沒在網上投簡歷。而是直接上門到每個醫院的人事科去詢問，第一，他知道醫院人事科的工作人員工作繁忙，看簡歷可能不夠及時，第二，學歷背景在眾多簡歷面前，沒有優勢，很容易就被忽略掉，所以就采取直接上門推銷自己的策略，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就在這段時間，他反復琢磨未來的方向。回想過去在公立醫院、民營醫院、外資診所的經歷，他發現自己始終在中西醫結合的領域打轉，但真正深入中醫的機會不多。加上這些年接觸的兒科患者中，有不少家長對純中醫治療更信任，而他在推拿之外，對中藥調理、針灸辨證等核心技能掌握得還不夠扎實。或許，是時候沉下心來走純中醫路線了？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揮之不去。老宋開始翻出大學時的中醫經典教材，重新研讀《黃帝內經》《傷寒論》，同時關注各大醫院社康的招聘信息，尤其留意那些注重發展中醫診療社康。雖然不知道這條路能走多遠，但至少，他想試試，畢竟，在36歲這個被許多行業“卡門檻”的年紀，能找到一條愿意深耕的方向，已經不容易了。

如今，老宋就職于深圳某區的一個社康中心，現在的他每天準時上班，認真接診，下班后偶爾加班。從畢業討厭中醫，不想做醫生到又愛上中醫，這條路上他走了十幾年。

老宋在社康給患者做治療

現在，對他來說，中醫不僅僅是一份職業更是一場修行，修去浮躁的名利心，修得醫者的慈悲心，更在診療中修悟自然規律與生命本質……

也如他所言：“人到中年，一切隨緣，不偏激，不冒進，不擺爛，不躺平，做好當下的事情，認真扎好每一根針，細心摸好每一個脈，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做到問心無愧。”

問答錄

01

中醫人的職場生存法則

醫館界：你曾經開過中醫館，你如何看待醫館管理者和醫生之間的關系？

老宋：在我看來，醫生和管理師完全是兩個不同的視角。醫生屬于技術人員，只需要把病看好，治療方案落實到位就行。而管理者需要考慮全盤運營成本，每一步費用都需要計算，不僅如此，還需要與外界處理好關系。

因此對于兩個角色而言，相互理解十分重要，作為管理者，必須把醫生的待遇和職業發展規劃放在心上，畢竟只有讓醫生有歸屬感、有上升空間，整個團隊才能穩定。反過來，我們醫生也得體諒管理者的難處。我們要是哪天覺得不合適，提了離職就能走人，但管理者不行。因此，不管站在哪個立場，都得多換位思考，多替對方考慮考慮，這樣團隊才能擰成一股繩，把事兒干好。

醫館界：你如何看待中醫行業的鄙視鏈？

老宋：我認為中醫行業不應該存在鄙視鏈，如果存在鄙視鏈，說明醫生的境界不高。

醫館界：醫生應該是做全科還是做專科？

老宋：我覺得應該還是一專多能，我給自己的定位是做一個移動的中醫館，有病人來他需要做什么技術我都能夠幫他解決，都能夠幫他解決問題，任何一門技術都有它的作用，如果感興趣都可以去學，也可以挑選一門自己最喜歡的，去認真鉆研，從心出發。

醫館界：體制內外各有優劣，你認為青年醫生如何選擇體制內外的職業規劃？

老宋：作為青年醫生來講，就我個人角度來看，我覺得首先你能夠進體制內肯定是首先選擇體制，因為體制內它有更多的病人，可以讓你得到一個非常好的一個訓練，有公立醫院的背書病人也會更信任你，當然現在就業環境確實不是很好，沒有那么多的機會去體制內，選擇中醫館其實也是可以，當然挑選中醫館的同時，盡量還是選擇專業一點的中醫館，選擇那些老板有醫療背景的，有一些運營的年代比較久的一些醫館比較出名的連鎖的。

說到底，還是得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來做決定。每個人的性格、職業規劃和現實需求都不一樣，有人求穩，有人更看重發展空間和自由度。不過不管怎么選，只要能沉下心來精進醫術，在中醫這條路上都能走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醫館界：你之前有提到說“不管做什么都不要放棄中醫，”談一下您對這句話的理解。

宋威：最開始，我的確打算放棄中醫，轉身選擇了當老師，但命運就是這么奇妙，兜兜轉轉之后，大概在我35歲左右的時候，我又重新走上了純中醫的道路。

現在的就業環境確實很嚴峻，為了生存，很多人都不得不做出其他選擇。就像很多醫學生，他們有的去賣醫療器械，還有的從事營銷類崗位，這些選擇都是為了先填飽肚子，這也是無奈之舉。

想當初我讀了五年醫學，不管怎樣，醫師資格證還是要拿到手的。畢竟現在就業環境越來越差，很多不是學醫的人都開始學習中醫了。我們本身醫學出身，有這樣的優勢，更應該把醫師資格證考下來。

至于以后是否從事中醫，我覺得隨著年齡增長，閱歷增加，很多人可能又會重新回到中醫這條路上來。要是到時候想回來，卻沒有考到證，那就太可惜了，很可能就失去了機會。

在我看來，中醫不僅僅是一門技術，更是一門哲學，一種生活方式，它能塑造一個人的價值觀。你看那些優秀的中醫，還有學中醫的人，他們給人的感覺都很平和。中醫講究“中和”，當我們不斷地受到中醫經典，像《黃帝內經》《傷寒論》等的熏陶，我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也會隨之改變。

所以說，中醫真的不能放棄，它就像人生道路上的燈塔，指引著我們往正能量的方向前進，它不只是一份職業，更是我們人生方向的指引，對我來說，能重新回到中醫這條路上，我很慶幸，也希望更多人能認識到中醫的價值，堅守下去。

醫館界：你覺得青年中醫畢業之后想要到體制外工作，他需要做哪些準備。

老宋：我認為，作為中醫，得有一門拿得出手的技術。畢竟年輕中醫資歷淺，患者可能不太信任我們開的中藥。但推拿是個很好的切入點，當患者體驗到推拿帶來的舒適感，就會逐漸信任我們。我當年就是從小兒推拿起步的。在兒科診所，我給小朋友做推拿，和產后氣血虧虛的媽媽們聊天，順便給她們把脈，慢慢建立起信任，她們也愿意讓我開方。

對青年中醫來說，從外治入手，比如推拿、艾灸，是個不錯的選擇。做艾灸時，一邊操作一邊和患者溝通，展示中醫理論和自身能力，患者會越來越信任我們，這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無論體制內還是體制外，從針灸推拿等外治入手都更容易。體制內相對好一些，有患者主動找你看病、開藥；體制外更難，因為缺乏平臺背書。

我在社康工作的這幾年，中醫水平提升很快。有人瞧不上社康，覺得只看常見病，但實際上社康能看各種雜病。有些患者都不清楚自己得的什么病，我就用純中醫理論為他們治療。

我進社康時，正好趕上深圳社康高速發展，大力發展中醫科，大量招聘中醫，中醫全科屬于緊缺專業，所以我抓住了機會。但現在社康基本飽和，進社康大多要求碩士學歷和全科證，雖然有些地方缺人，但機會不多。

如果進不了社康，去中醫館也可以從外治和手法入手。年輕中醫要依據自身情況，選擇合適的發展路徑，不斷提升醫術，贏得患者信任。

醫館界：你對未來有什么規劃嗎？

老宋：最開始進入中醫行業，我也渴望成名，想成為名老中醫，能日診百人，年賺百萬。然而，這種想法讓我陷入了嚴重的內耗，甚至出現了焦慮和抑郁的情緒。

幸運的是，通過修心，打開了自己的覺知，慢慢地我開始重新擺正了自己的位置。現在我覺得，最好的狀態就是認真看病。也許哪天機緣巧合，真能達到出名的狀態。

但我理想的狀態是，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有個自己的小醫館，上午看看病，下午看看書、練練拳，不再刻意去追求那些功成名就。

就算沒出名，能安安穩穩工作到退休，不出醫療事故，偶爾去中醫館坐診，這樣就挺好的。一切就看上天的安排了。

02

中醫圈的真實生存現狀

醫館界：您如何看待醫患之間的關系？

老宋：在社康，醫患關系就像朋友一樣。這里服務的是周邊居民，人文關懷更多。國家發展分級診療，社康能解決很多小病小痛，也能節約醫療資源和病人時間。我覺得社康的中醫就像以前的赤腳醫生，能為大家解決問題，很受尊重。

以前我反感病人加微信，怕他們騷擾，但后來心態變了。病人找我是遇到困難，只要耐心解答，他們會很感激。真心為病人考慮，病人是能感受到的。即使病沒看好，只要真心為他們著想，他們還是會信任你。就像有個例子，醫生態度好，真心為病人考慮，病人全家都找他看病，這就是醫患之間的信任，也是我認為的好的醫患關系。

醫館界：你有沒有遇到過一些患者，他覺得你開的中藥效果特別慢，你是怎么應對這種情況的？

老宋：在社康行醫的過程中，我遇到過很多讓我糾結和懊惱的情況。就像我給病人開了藥，我自認為方子沒問題，可效果卻不好。我會想是不是病人沒有遵醫囑，比如該早睡卻熬夜，該少吃寒涼卻天天喝冰奶茶。但后來我也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醫術還不夠精湛，這種自我懷疑和對病人的猜測，讓我陷入了內耗。

隨著經驗的積累，我明白效果不好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一方面，可能是病人沒有很好地配合治療；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我的診斷和用藥存在不足。所以我會耐心地引導病人，詢問他們生活中的細節，比如有沒有按時服藥，生活習慣是否有所改變等。同時，我也會重新分析自己的方子，再次認真地為病人把脈，調整用藥方案。如果我覺得自己的能力有限，會推薦病人去上級醫院，或者介紹他們去找我熟悉的、靠譜的同行。而且我會和病人保持溝通，站在幫助他們的角度，給出合理的建議。

我覺得作為醫生，還是要盡最大的努力去治療病人，至于治療效果如何，雖然有緣分的成分，但自己不能完全把原因歸結于病人的“業障”或者其他不可控因素而不去反思和進步。我會在盡力治療的同時，不斷反思自己的不足，精進醫術。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為病人服務，建立良好的醫患關系。即使治療效果不佳，只要我真心為病人考慮，他們也會理解，下次有問題還會再來找我。在社康的工作經歷讓我明白，對待病人要像朋友一樣，多一些耐心和關心，盡自己所能去幫助他們，同時也要不斷提升自己，這樣才能在中醫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醫館界：你有沒有印象特別深刻的患者，他給了你怎樣的成長經歷。

老宋：在高端診所的時候，我從事小兒推拿和兒童保健工作。有一位家長，孩子幾個月大的時候就找我做推拿，順便調理身體。當時和這位家長溝通得特別好，他非常信任我。后來我從診所離職了，和這位家長一直保持著聯系。

現在那個孩子都五六歲了，不管是孩子感冒這樣的小病，還是家長自己有痛經、偏頭痛等問題，他們一家都一直找我。從孩子幾個月大到現在，已經過去六七年了，他們一家始終跟隨我，這份信任讓我特別感動。

醫館界：你覺得診所和社康的差異是什么？

老宋：我在公立社康工作，社康有公信力，病人會自然而然地信任我。在這里開藥、做治療時，我的心態會比較放松，不用刻意去拉攏病人，只要認真看病就行。

之前在體制外的高端診所工作時，情況就大不相同。在那里，獲得病人并不容易，我得使出渾身解數，努力讓病人信任我。因為沒有公信力的背書，要是病人看了效果不好，第二次就不會再來了，老板還會覺得我溝通能力不行，拉攏病人的能力不足，所以壓力特別大。而且確實有一些病人不太好溝通，我只能不斷調整自己，盡量迎合病人的需求。

在體制外工作，雖然和在社康的出發點都是為病人好，但面臨的情況截然不同。在體制外，一旦病人信任我，他們就會給我帶來更多病人，這也算是一種機遇。不過，在體制外對醫生的個人素養、溝通能力和技術水平要求更高。

我認識一些從體制內跳槽到體制外的醫生，他們在體制內時，憑借平臺的背書，病人很多。可到了體制外，病人卻不信任他們了，他們很不適應這種變化，有的甚至沒有病人。這些醫生有的跳槽出來后，又選擇跳回體制內。

只有親自體驗過體制外的工作，才能真正理解其中的壓力。所以我覺得，不太鼓勵年輕醫生去體制外發展，因為如果沒有一定的年齡增長和閱歷積累，很難在體制外存活下去。當然，也有一些年輕且厲害的醫生，他們能扛住壓力，不斷調整自己。對于中醫來說，最好的發展路徑或許在體制外，但這又很矛盾。真正能在體制外存活下來的中醫，都是很不錯的，可以說是“天選中醫人”。但現在體制內的崗位畢竟有限，這也是現實情況。

03

時代的中醫手藝人

醫館界：現在這兩年AI特別火，很多人都比較關心這個問題，你認為AI和中醫的關系是怎么樣的。

老宋：現在我們醫院已經全面接入AI了，我覺得這是一件挺好的事情。AI的確能給我們帶來很多便利，比如在檢索信息方面，它能快速地幫我們找到想要的資料，還有開方案以及病例分析等方面，它都能提供很大的幫助。

不過，我們不能完全依賴它。AI只是一個輔助工具，它可以為我們提供參考，但不能替代我們醫生的專業判斷。在這個AI時代，借助它來開方確實會相對更簡單、更準確，減少出現大方向錯誤的可能性。

作為醫生，我們不能僅僅依賴AI，還應該注重外治療法的訓練。因為中醫不僅僅是依靠技術和數據，更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給病人看病的時候，身體的接觸、心靈的交流都是非常重要的，這些人文關懷是AI無法做到的，像按摩、把脈、看診這些環節中的溝通，機器是無法替代我們醫生的。

所以，我們要合理利用AI這個現代科技，同時把外治療法發展好，這樣才能讓自己在醫療工作中更具優勢，更好地為病人服務。我們既要借助科技的力量，又要發揮中醫傳統中人文關懷的優勢，做到兩者兼顧，更好地履行醫生的職責。

醫館界：你作為一名全科大夫，你怎么看待中西醫之間的關系？

老宋：其實在我們社康，實行的是中西醫結合模式，這里有全科醫生，也有中醫全科醫生。我主要從事中醫門診工作，不過有些中醫也會參與西醫門診。

在我看來，西醫和中醫是相輔相成的。病人來到我們社康時，往往不清楚自己患的是什么病。這種情況下，我們首先要排除一些危險疾病。比如，有些高血壓患者頭痛，如果完全從中醫思維去判斷，只是考慮是不是頸椎問題、是不是肝陽上亢，可能就會忽略一些緊急情況。要是病人血壓一下子到了200多，甚至有腦出血的風險，僅靠中醫手段可能無法迅速解決問題。雖然有人說腦出血可以用中醫放血療法，但在體制內的醫館，病人的生命安全始終是第一位的。

所以，我們要合理運用中西醫的診斷方法。病人頭暈，我們既要把脈，也得量血壓。要是只關注頸椎問題或者只是把脈，萬一忽略了其他嚴重情況，那是要承擔責任的。

像一些關節扭傷，中醫可以通過董氏奇穴等方法快速緩解癥狀，但如果有骨折的可能，就需要拍片來準確診斷。還有胸痛的病人，一開始可能只是表現為腹部不適、胃脹，病人自述有胃病史，但也有可能是心梗。

作為社康的全科醫生，我們需要不斷切換中西醫思維。在做全科培訓時，我們首先要學會排查危急疾病的“紅旗癥”，排除這些危險后，再運用中醫診療方法。總之，具備中西醫思維，掌握中醫手段，才算是一名合格的全科醫生，中西醫結合真的很重要。

醫館界：你如何看待青年醫生“從醫3年便覺天下無不可治之病”的自信？

老宋：我剛入這行的時候，和很多新手一樣，盲目自信。剛開始開方效果好就覺得自己水平高，但后來發現同樣的方對不同的病人效果不同，這才意識到中醫博大精深，自己要學習的還很多。就像我之前用黃芩湯給孩子治拉肚子，一喝就好，當時覺得自己很厲害，但之后遇到復雜病情才知道中醫的復雜性。

現在網上有很多網紅醫生，他們很有號召力，很多人想以他們為目標。但其實大多數人都是普通醫生，我們不能被這些宣傳影響而否定自己。我選擇重回中醫路，最初也是受網上說中醫有前途、能賺很多錢的影響，但后來明白不能只看這些，還是要腳踏實地，平和心態，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醫館界：您如何看待中醫坐自媒體的？

老宋：在社康，我也嘗試做自媒體。以前很多中醫人不屑于做宣傳，覺得酒香不怕巷子深，但現在我覺得酒香也怕巷子深。我在社康有家庭醫生群，會宣傳政策和養生方法，后來就想自己做自媒體。比如很多人有頸椎病、腰痛，治療后會復發，我就建議他們練八段錦，他們不知道怎么練，我就拍視頻教他們，這樣他們對我更親近。而且通過自媒體，我也能更好地服務更多人。

當然，做自媒體不能只為了流量，要有利他之心，分享真實有用的東西，不然走不遠。就像看病一樣，不能只想著賺錢，要真心為病人考慮。

醫館界：你怎么看待讀經典、做臨床、跟名師、三個之間的關系。

老宋：我認為，想要成為一名優秀的中醫，這三點都很重要。

如今的環境下，對于青年中醫來說，很難跟隨名師學習，畢竟名師可遇不可求。這里說的“名師”，是明白醫理的“明”，而非徒有虛名的“名”。我們都渴望遇到這樣的老師，但實際上不太容易。

在條件不足，無法跟隨名師學習時，我們可以通過看書與臨床相結合的方式提升自己。白天看病，晚上看書，也就是“半日臨癥，半日讀書”，通過這樣的方式逐步進步。當然，如果能找到名師指導，成長可能會更快，但這需要一定的經濟條件和充裕的時間，還得有機緣巧合才行。

不過，找不到名師也不必沮喪。現在網上資料豐富，只要愿意學，即便沒有名師，也能學到很多知識。有些人會無私地分享，學到的技術可以運用到臨床中。學用結合，這樣進步會比較快。但即便如此，我們心里要始終懷揣著成為“明白醫理”的醫生的想法。

中醫本就是一門實踐醫學，理論和實踐必須緊密結合。比如摸脈、看舌象，光靠背誦理論知識是不行的。沒有老師指導時，我們可以自己總結經驗。比如浮脈，遇到感冒的病人，仔細體會浮脈的感覺；像濕氣重的脈象，雖然書上說的和實際感受可能有出入，但通過反復臨床總結，就能形成自己對脈象的理解和定義。

總之，成為優秀中醫的過程中，要認真體會每個病例，不斷總結經驗，不是裝模作樣地摸脈，而是切實地去感受和總結，日積月累，自然就能形成自己的一套方法。

醫館界：如果讓你推薦3本書給各位青年中醫，你會有什么推薦嗎？

宋威：我覺得現在市面上各種版本的中醫經典書籍都各有千秋，每一本都有其獨特價值。關鍵在于找到與自己“有緣”的那一本——翻開后能瞬間受到啟發，讀起來也不覺枯燥，能沉浸其中，這便是適合自己的好書。

就像中醫四大經典，不少人初讀時會覺得晦澀難懂，難以堅持。遇到這種情況，不妨先放下，去看看其他相關書籍。比如先從一些通俗易懂的中醫入門讀物、歷代醫家的經驗醫案集入手，逐步培養對中醫經典的理解和興趣，再回過頭來研讀經典，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收獲。畢竟讀書也是講究機緣的，不必強求一開始就啃下最難的部分，順著自己的興趣和感悟去探索，反而能在中醫知識的海洋中找到更適合自己的路徑。

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吧，市面上各種中醫書籍版本繁多，但每本經典都自有其價值。就拿我來說，當初看《四圣心源》時，從中找到了關于把脈的感悟，將其運用到平常看診中，反復研讀，收獲很大。

在針灸方面，《針灸大成》的一些篇章對我影響也不小，里面的常用方法很實用，可以直接照著做。還有教科書，雖然有人覺得編排可能不太好，但對醫學生來說，它是精華的總結，尤其是在初級階段，能讓我們快速入手。

我自己是考中醫內科的，拜的師傅80多歲，他是第一代從西醫轉中醫的老中醫，很擅長用中醫內科的方劑，而且用得很好。所以說，學中醫不一定要只盯著四大經典，作為青年中醫或者新手入門，教科書是個不錯的選擇，看了就能用，在實踐中總結經驗。

有些中醫經典的東西，沒有一定年齡和心境確實理解不了。像我練了太極拳后，對氣血運行、經絡理論又有了新認識。所以新手可以先從教科書入手，再看別人推薦的書，找到最有感覺的反復研讀。

有些人喜歡某個醫家，就反復研究他的用藥風格，這也很好。但無論如何，最終還是要回歸到看病上，結合臨床，根據自己的性格、喜好和對書的感悟，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畢竟，每個人的情況不同，找到適合自己的路，才能在中醫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醫館界：你有什么建議可以給到青年中醫嗎？

老宋：首先，我始終堅信中醫是世界上最好的職業，正因如此，一定要發自內心地熱愛它。這種熱愛是支撐我們在這條道路上不斷前行的源動力。

其次，中醫內涵深邃、境界高遠，我們必須懷著向上探索的心態，保持終身學習的熱情。中醫的世界妙趣橫生，每一次深入鉆研，都能發現新的天地。

最后，在提升醫術的同時，也要經營好自己的生活，找到學習與生活的平衡點。有些人整日埋頭書本，變成了“書呆子”，這其實并不可取。生活中充滿了美好的事物，多去體驗和感受，對理解中醫也大有益處。我們不妨多涉獵不同行業的知識、閱讀各類書籍，尤其是中國傳統文化經典。以前老師總說學中醫的要看《易經》，學習道家、佛家的經典，我起初不以為意，可真正接觸后才發現，這些經典能極大地提升境界、拓寬思維，讓視野更開闊，心境更包容，也讓我對中醫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與感悟，真正體會到中醫帶來的滋養與饋贈。

I 版權聲明

本文原創，口述/老宋，編輯/景天，版權歸權利人所有。

編輯｜景天 視覺｜花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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