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凌晨起,以色列“先發制人”對伊朗核設施和導彈基地進行多輪打擊,殺死了多名伊朗高級將領與核工業關鍵人物,包括相關科學家。
伊朗則向以色列發射導彈和無人機以回擊。這是伊朗核領域近年來遭受的最慘重打擊,也是以色列與伊朗在2024年兩輪軍事對抗后,又一次接近戰爭爆發的時刻。
分析人士認為,以色列對伊朗濃縮鈾豐度接近核武器級別的進展極為忌憚,而伊朗認為自主進行濃縮鈾活動是國家安全與存在中不可逾越的“紅線”,雙方沒有任何調和的可能。
記者|程靖
編輯|王海燕
閃電打擊
當地時間6月13日凌晨三點左右,爆炸聲響徹了德黑蘭的夜空。“當時我在家里,聽到一聲巨響,感覺有人拿銅鑼在你耳邊猛敲了一下。”聽到巨響時,住在德黑蘭的鳳凰衛視記者李睿以為是打雷,“那雷感覺把天都炸裂了似的,孩子們都醒了,我一邊安慰他們,一邊說,‘沒事,只是打雷不要緊,趕緊休息’。”后來,李睿才意識到是爆炸聲。
隨后伊朗方面證實,德黑蘭周圍至少六個軍事基地、兩處軍事指揮官住宅區以及多棟住宅樓遭到導彈襲擊。那是第一波襲擊。李睿前一天晚上剛從伊朗西部城市大不里士(Tabriz)回到德黑蘭。隨之而來的第二波、第三波襲擊擊中了包括大不里士在內的12個省,包括伊朗中部納坦茲(Natanz)的鈾濃縮設施,該國防空系統、導彈系統和儲存設施。
“從13日開始,我們的頭頂上一直有防空系統‘啪啦啪啦’的交火的聲音,還有‘嗡嗡嗡’的無人機的聲音,都是以前只能在電影里看到的場景。”李睿告訴本刊,經歷過兩伊戰爭的伊朗人大多比較淡定,只有公寓門衛的妻子站到房頂上看時,感覺“快要哭出來了”。讓她詫異的是她家窗前閃過了紅光,頭頂上也響起了炮擊,“當時很怕(炮彈)掉下來,那我們就直接完蛋了。”
綜合伊朗和以色列媒體報道,由于一些襲擊發生在住宅區,截至6月13日,伊朗全國范圍內造成70多人死亡、300多人受傷,其中包括多位伊朗軍方和革命衛隊高層:革命衛隊總司令侯賽因·薩拉米(Hossein Salami)、陸軍參謀長穆罕默德·巴蓋里(Mohammed Bagheri)、軍方中央司令部司令拉希德(Gholam Ali Rashid)、核科學家阿巴希(Fereidoun Abbasi)和德黑蘭奇(Mohammad Mehdi Tehranchi),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高級顧問沙姆哈尼(Ali Shamkhani)身受重傷,也有消息稱已經身亡。
當地時間2025年6月13日,伊朗德黑蘭,人們查看諾博尼亞德廣場上在以色列空襲中受損的建筑。據報道,伊朗三名高級軍事將領在襲擊中喪生,核設施和軍事設施也遭到襲擊。以色列稱此次襲擊是先發制人的,旨在阻止伊朗獲得核武器。(圖源:視覺中國)
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證實,這是以色列國防軍(Israel Defense Forces,以下簡稱IDF)發起的代號為“崛起之獅”的軍事行動,行動瞄準的是納坦茲的鈾濃縮設施、研制核彈的核科學家,和伊朗彈道導彈計劃的核心。伊朗隨后向以色列發動了100多架無人機以實施報復。以軍表示,他們在以色列領土之外擊落了部分無人機。
表示,這場行動動用了200架戰斗機,投下了330多枚“各種彈藥”,襲擊了伊朗境內100多個目標,行動意在阻止伊朗獲得核武器:“伊朗政權掌握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對以色列和全球構成生存威脅”。美國總統特朗普隨后為襲擊歡呼雀躍,稱“太棒了”,“還會有更多(襲擊)”,“我們給過機會,但他們(伊朗)沒有珍惜。”
IDF
襲擊發生之際,伊朗正處在核協議談判的關鍵節點。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在6月12日通過決議,認為伊朗“未能履行核不擴散義務”,沒能就多處未申報的核材料與核活動提交可信證據。這是自21世紀初原子能機構介入伊朗核問題以來,第一次正式認定“伊朗違反核不擴散義務”。IAEA總干事格羅西(RafaelGrossi)說,目前伊朗已儲存了400公斤高濃縮鈾。原子能機構核查人員無法確認伊朗的核計劃是否“僅用于和平目的”,“考慮到這可能帶來的核擴散風險,原子能機構對此不能置之不理。”格羅西說。
今年4月12日以來,美國和伊朗恢復核協議談判后,在奉行不結盟政策的阿曼蘇丹國進行了5輪間接談判。雙方在如何處置濃縮鈾庫存、允許鈾濃縮的級別等問題上仍有根本分歧:伊朗堅持保持鈾濃縮能力和一定核材料庫存,愿意維持3.67%以下的低濃縮鈾活動用于民用目的,伊朗認為這是符合《核不擴散條約》簽署國家的權利,而且這種權利得到了美國前總統奧巴馬和拜登的承認;美國則希望伊朗完全停止濃縮鈾活動。伊朗希望盡快解除全面制裁,包括石油出口、中央銀行等關鍵制裁,以緩解經濟危機,但美國則希望分階段、條件性取消與核項目相關的制裁,同時對涉及“恐怖主義”及導彈項目保留一些壓力手段。
現在,外界普遍認為,6月12日的決議是推動以色列實施打擊的“最后一根稻草”。美國非政府機構科學與國際安全研究所所長戴維·奧爾布賴特(David Albright)說:“伊朗濃縮鈾的豐度達到60%,意味著制造武器級鈾的路已經走了99%,”他認為按照目前進展,伊朗可以在一周內獲得武器級鈾,幾個月里就可以安裝簡易核爆炸裝置。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副教授韓建偉告訴本刊,以色列選擇此時打擊伊朗,是因為國際原子能機構傳遞出一個信號,即伊朗近期加快了濃縮鈾的速度。“若不實施打擊,伊朗可能會在不到一個月內制造出多枚核彈頭,而這是以色列絕對不能接受的。”
伊核問題始末
伊朗核問題始于20余年前。上世紀70年代,伊朗在法國支持下開始發展核電,當時統治伊朗的是1953年在美英支持的政變中復辟的巴列維國王。1979年伊斯蘭革命推翻巴列維王朝統治后,成為最高領袖的霍梅尼實行反美、反霸權主張,美國和伊朗斷絕關系,西方國家也撤回了對伊朗核計劃的支持。2002年8月,伊朗流亡組織“伊朗全國抵抗委員會”首次揭露,伊朗在中部省伊斯法罕的納坦茲有秘密鈾濃縮廠和重水設施,伊核問題進入國際視野。
2003年2月,時任伊朗總統哈塔米承認納坦茲有核設施的存在,但表示它僅用于生產供應核電廠的低濃縮鈾燃料。2003年5月,伊朗允許國際原子能機構視察,到10月時同意與其合作,中止一切鈾濃縮活動。此后隨著伊朗強硬保守派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上臺,伊朗鈾濃縮活動又有所恢復。與此同時,2006年起,中、美、俄加入英、德、法等國行列,形成伊核問題六國(P5+1),同年聯合國安理會開始對伊朗實施制裁。
重要的轉折點發生在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后:2013年3月,美伊官員在阿曼開啟一系列秘密會談,三個月后伊朗溫和派代表人物魯哈尼(HassanRouhani)當選總統,他在2013年9月與奧巴馬通話,是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后兩國元首第一次通話。2013年11月,伊朗與六國(P5+1)達成《伊朗核問題臨時協議》。協議規定,伊朗停止鈾濃縮活動、稀釋濃縮鈾庫存、停止重水反應堆等,以換取國際社會解除對伊朗的經濟制裁。經過不斷延長的多輪談判,各方在2015年7月達成了里程碑式的《聯合全面行動計劃》(JCPOA),即“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
2018年,正處于落實階段的伊核協議,隨著美國的政黨輪替戛然而止。可能是為了抹除前任奧巴馬的外交成果、服務于當年共和黨贏得中期選舉的目標,也可能是不滿于伊朗核協議的條款,認為僅僅削減鈾濃縮離心機數量、保留重水反應堆等舉措無法完全阻止伊朗開展核試驗,還可能是不滿于伊朗革命衛隊在席卷中東的“阿拉伯之春”中干涉他國政局的行為,甚至可能是為了在美國頁巖氣出口大幅增加的背景下攪動中東局勢、推動油價上漲——無論如何,在2018年5月9日,特朗普不顧P5+1國家和伊朗的反對,單方面退出伊核協議,并采取“極限施壓”的手段,對伊朗實施最高級別經濟制裁。
于是一切都回到了原點:曾簽署伊核協議的魯哈尼宣布停止履行核協議的相關承諾,不久后伊朗的濃縮鈾庫存大幅增加,濃縮鈾豐度也突破了伊核協議規定的上限3.67%,納坦茲基地新的濃縮鈾離心機啟動,福爾多地下核設施的鈾濃縮活動也被恢復。
“回報”。2020年1月3日,美國在伊拉克巴格達機場附近發起無人機空襲,刺殺了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圣城旅”指揮官蘇萊曼尼(Qassim Suleimani)。盡管蘇萊曼尼并非核研發專家,但他早在2007年就名列聯合國安理會1747號針對伊朗濃縮鈾計劃的制裁人員名單。作為回應,伊朗暫停履行伊核協議“第五階段的所有限制措施”。
此后美伊雙方的舉動,似乎在一步一步印證對彼此最壞的判斷:美國不斷刺殺伊朗高層人物,而伊朗重啟濃縮鈾活動作為
央視新聞聯播曾對伊朗高級核物理學遭暗殺事件進行報道
2020年11月,伊朗核計劃負責人、核科學家法赫里扎德(Mohsen Fakhrizadeh)在達馬萬德省阿布薩德的公路上被一架遠程操控的機槍刺殺。法赫里扎德是伊朗“國防創新與研究組織”的發起人和負責人,曾被歐美媒體稱為“伊朗核彈之父”、“最接近成為伊朗奧本海默的人”。盡管以色列至今沒有承認,外界普遍認為是以色列情報機構摩薩德所為。
從伊朗進行濃縮鈾活動的進度來看,法赫里扎德之死似乎從未阻止伊朗的核研發計劃。但隨著強硬保守派和改革派政治人物在伊朗政壇“鐘擺式”的輪番上場,伊朗針對伊核協議的態度也時時變化。2024年,改革派政治家佩澤希齊揚(Masoud Pezeshkian)當選伊朗總統,接替空難去世的前總統萊希。佩澤希齊揚將當年伊朗核協議談判的關鍵人物阿拉格奇(Sayyid Abbas Araghchi)請進內閣,讓其擔任外交部長,表達妥協意向。2025年第二次上臺的特朗普則態度曖昧,一邊重啟對伊朗“極限施壓”,一邊表示愿意和伊朗就核協議展開談判。他稱,伊朗若不通過談判,美國將“采取暴力步驟”,但又表示傾向于“妥協”的解決方式。
至少在表面上,特朗普認可外交手段解決伊核問題的意義。為保障伊核談判的進行,特朗普今年5月22日曾與內塔尼亞胡通話,警告以色列不要采取任何可能破壞美伊核談判的軍事行動。在韓建偉看來,這又和以色列的主張背道而馳。“內塔尼亞胡主張用軍事解決(伊核問題),他非常反對特朗普和伊朗談判。但特朗普曾威脅伊朗,‘若不接受核協議就一無所有’,意味著美國和以色列雖然手段有區別,但訴求是一致的。”
伊朗總統佩澤希齊揚(圖源:央視新聞視頻截圖)
那對全世界來說,伊朗“擁核”意味著什么?中東歷史學家伯納德·劉易斯(Bernard Lewis)早在2006年就在《華爾街日報》發文,預測伊朗會在當年8月22日對以色列發動核打擊,因為這一天是伊斯蘭歷法中先知穆罕默德“夜行登宵”,騎著飛馬趕到“遠寺”(即耶路撒冷)的日子。但美國政治學家肯尼斯·沃爾茲(Kenneth N. Waltz)2012年提出了相反的觀點,認為伊朗領導人是理性的行動者,只關心自身的生存,擁有核武器反而能讓他們獲得安全感,讓中東地區變得更穩定。
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艾略特國際事務學院副教授阿佐迪(Sina Azodi)則在《外交政策》上撰文稱,劉易斯將伊朗領導人比作“瘋狂的毛拉”是危言聳聽,而沃爾茲又過于樂觀。他提到,伊朗領導人會在某些時刻(比如伊拉克戰爭時期)理性地放棄發展核武,但也理性地承認核武帶來的好處——伊朗若獲得核武器,不僅將有能力在波斯灣對抗外國軍隊(主要是美國),也能更有信心處理與鄰國阿聯酋的海上領土爭端,還將打破以色列在中東地區核壟斷的地位,當然也可能帶來以色列與伊朗常年維持的低烈度對抗升級。
今年5月14日,伊朗最高領袖顧問沙姆哈尼接受美國NBC采訪時說,伊朗不研發核武,并準備放棄高純度鈾濃縮以換取美國解除制裁。但“高純度”的定語也意味著從美伊重啟談判后,伊朗方面從未放松過對濃縮鈾活動的主張。有分析認為,伊朗維持鈾濃縮來保持制造核武的能力但又公開否認制造核武,是向“敵人”建立威懾的手段,若放棄濃縮鈾活動,恐怕會像主動放棄核武的烏克蘭一樣任大國擺布。
而常年生活在伊朗的李睿記得,2005年左右,艾哈邁迪內賈德擔任總統時期,伊朗民眾對開發核能非常擁護和支持,“人們主張‘這是我們穆斯林的權利’,但時過境遷,隨著多年制裁下伊朗經濟低迷、民生艱難,年輕人找不到工作,核能已經不是人們心中主要關心的事情了。”
但她也提到,在伊朗人心中,核科學家的地位和革命衛隊高層不同。在德黑蘭阿扎利大學的校長德黑蘭奇被以色列襲擊身亡后,她來到德黑蘭奇住所外采訪,“鄰居說他是個非常好的人,說話和氣禮貌,非常親切。我們不認識什么將領,但我們認識他,他是為伊朗做建設的人,為什么國家不能保護他這樣的學者?”
襲擊過后,伊朗表示退出6月15日原本要在阿曼舉行的新一輪核協議談判。韓建偉認為,伊朗方面早就看出美國和以色列在核協議談判上“唱雙簧”,美國談判態度“并不真誠”,“如今襲擊阻止了美伊繼續談判,以色列的目的就達到了。”
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官方賬號14日在社交平臺X上公布“被擊落的以色列F-35戰機殘骸照”。
6月13日晚,以色列向伊朗發動了又一輪襲擊。李睿也聽到了交火的聲音,“防空系統一直在空中攔截炮彈。”作為回擊,伊朗向以色列全境發射導彈和無人機,以色列第二大城市特拉維夫的一棟公寓樓被擊中后燃起大火。截至14日凌晨,以色列方面已有3人在襲擊中死亡。目前尚不清楚局勢會升級到何種程度,但雙方都在話語上拉開了架勢——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發表聲明稱,伊朗將采取武力行動,“徹底摧毀以色列政權”;而以色列國防部長指責伊朗襲擊以色列平民人口中心,稱“伊方將付出沉重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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