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翻開歷史課本,朝代歌里“唐宋元明清”的旋律仿佛刻進了 DNA。可仔細琢磨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同樣是雄踞北方的強大王朝,同樣由少數民族建立,金朝為何沒能像元朝、清朝那樣擠入這個經典序列?要解開這個謎團,得從一場發生在七百年前的修史爭論說起。
1343 年的大都(今北京),中書右丞相脫脫正對著案頭三摞史書犯愁。元順帝剛下旨讓他主持編纂遼、金、宋三朝歷史,可最棘手的問題來了:這三個王朝到底誰算 “正統”?
當時朝堂上吵成兩派。一派是蒙古勛貴,堅持 “以遼金為正統”,理由很直白:遼金先于宋占據北方,且契丹、女真都是草原英雄,跟蒙古人算 “同族先驅”。另一派是漢族士大夫,搬出朱熹的《通鑒綱目》,強調“華夏正統在宋”,因為宋朝延續了隋唐的法統,而且文化上更“先進”。
脫脫捻著胡須沉思良久。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主持治理黃河時,曾在河南見到過一座奇特的廟宇:左邊供著岳飛,右邊竟供著金兀術。當地老人說,這是金末百姓自發建的,因為兩邊都曾在這里打仗,都有百姓擁戴的將領。這個細節讓他意識到,單純以民族劃分正統行不通。
最終,脫脫做了個影響后世七百年的決定:三史并修,各為正統。他在《遼史?序》里寫得巧妙:“三國各與正統,不可偏廢也。” 這話看似和稀泥,實則藏著政治智慧——既照顧了蒙古貴族的感情,又沒得罪漢族士大夫,更重要的是,為元朝自身的正統性找到了依據:既然遼金宋都算正統,那滅了它們的元朝自然是 “正統終結者”,也就是新的正統。
但這個決定埋下了一個伏筆。當后世學者整理歷史脈絡時,發現一個尷尬的事實:如果按 “正統相續”的邏輯,宋遼金三朝并立,那該怎么往下接?明朝文人很快給出了答案:跳過遼金,直接接宋。
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登基時,面對的是一個棘手的正統問題。元朝作為異族王朝,統治中原近百年,該如何定義它的地位?如果否定元朝,那明朝的合法性就成了問題——畢竟朱元璋曾是元朝的 “吳王”。如果承認元朝,那同樣是異族的遼金是否也要承認?
翰林學士宋濂給朱元璋出了個主意:采用 “唐宋—元—明” 的序列。他在《元史?序》里解釋:“元之有國,天厭金宋之昏亂,授之于世祖皇帝。”這話很關鍵,它把元朝的正統性來源從“繼承遼金”改成了“終結金宋”。也就是說,元朝的合法性不是來自遼金,而是來自上天對金宋“昏亂”的厭棄。
這種說法暗合了朱元璋的小心思。他出身底層,靠“驅逐胡虜”起家,但又需要證明自己政權的合法性。把元朝塑造成 “替天行道” 的角色,既能承認前朝,又能順便貶低金宋 —— 尤其是金朝,因為南宋的滅亡和金朝沒啥關系,反而是被元朝滅掉的。
更有意思的是,明朝中期的一場政治事件強化了這種歷史敘事。1402年,朱棣通過 “靖難之役” 奪了侄子的皇位,急需證明自己的合法性。他想到的辦法是:重修《太祖實錄》,強調朱元璋 “繼承宋統”。當時有個叫胡廣的學士,寫了篇《圣德頌》,里面說:“宋祚中微,遼金繼起,元主中國,天厭其昏,乃命我太祖皇帝肇造區夏。” 這段話把遼金說得像“插曲”,元朝是“過渡”,明朝才是 “天命所歸”。
在這種政治需求下,“唐宋元明清” 的序列逐漸固定下來。而金朝呢?它被明朝文人悄悄塞進了 “北族政權” 的范疇,和匈奴、鮮卑并列,成了“非正統”的代表。比如明末學者王夫之在《讀通鑒論》里就說:“金雖據中原,然夷狄也,非中國之正統。”
其實金朝自己也曾努力爭取過正統地位。1153年,金世宗完顏雍遷都中都(今北京)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仿照唐宋制度,建立太廟、祭祀孔子。他還下令翻譯《論語》《孟子》等儒家經典,甚至親自參加科舉殿試。當時有個叫黨懷英的文人,寫了篇《正統論》,聲稱金朝“奄有中原,當承唐宋正統”。
但尷尬的是,金朝始終沒能完成統一。從1127 年滅北宋到1234年被蒙古滅掉,金朝在中原統治了107年,卻始終和南宋對峙。這種 “南北朝” 局面讓它的正統性大打折扣。相比之下,元朝滅了南宋,清朝滅了南明,都是完成了大一統,自然更有底氣宣稱“正統”。
這里有個有趣的對比:1141年,宋金簽訂 “紹興和議”,劃定疆界為淮河—大散關一線。當時南宋使臣洪皓路過開封,看到北宋皇宮遺址上長滿了野草,不禁落淚。
而金朝官員卻指著宮殿廢墟對他說:“此非宋之舊都乎?我主居之,即為正統。”
洪皓反駁道:“天下者,中國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也。” 這段對話生動反映了當時雙方對正統的爭奪。
更關鍵的是,金朝的文化認同也存在矛盾。一方面,它積極漢化,重用漢人官員,甚至連姓氏都改成漢姓(比如完顏改成王);另一方面,它又保留了大量女真舊俗,比如猛安謀克制度。這種“半漢化”狀態讓后世很難給它定位。
明末清初的顧炎武就說:“金以夷變夏,元以夏變夷,清則以夷統夏。” 在他看來,金朝是 “用夷狄之俗改變華夏”,而元朝和清朝則是“接受了華夏文化”,所以正統性更強。
當我們翻開《宋史》,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金朝的歷史被單獨寫成《金史》,而宋朝的歷史卻洋洋灑灑四百九十六卷,幾乎是《金史》的兩倍。這種篇幅差異背后,藏著歷史書寫的 “勝利者邏輯”。
元朝修《宋史》時,主編是漢族學者歐陽玄。他在編纂時有意無意地強化了宋朝的正統地位。比如,《宋史》把宋太祖趙匡胤的出生寫得神乎其神:“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 而《金史》里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出生就平淡多了:“母娠,及產,紅光四照。” 這種 “天命論” 的書寫差異,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后世對兩朝的認知。
到了明朝修《元史》時,這種傾向更加明顯。《元史》把元朝的建立追溯到成吉思汗,卻只字不提元朝與遼金的繼承關系。更有意思的是,《元史》里有個《外國傳》,把金朝和高麗、日本并列,這等于公開把金朝降格為 “外國”。這種寫法讓金朝徹底失去了競爭正統的資格。
清朝建立后,為了鞏固統治,進一步強化了 “唐宋元明清” 的序列。康熙皇帝曾親自批注《通鑒綱目》,強調 “元繼宋,明繼元,本朝繼明”,這種官方定調讓金朝再無翻身機會。直到今天,我們熟悉的朝代歌依然延續著這個脈絡。
雖然沒被列入主流王朝序列,金朝的歷史貢獻卻不容忽視。它在北方推行的科舉制度,比元朝早了近百年;它修建的中都城,奠定了北京作為都城的基礎;它創造的“交鈔”,是中國最早的紙幣之一。甚至我們今天吃的 “涮羊肉”,據說也是金朝士兵發明的快餐。
在黑龍江阿城的金上京遺址,考古學家發現了一塊奇特的石碑,上面刻著兩種文字:漢文和女真文。漢文部分寫著“大金得勝陀頌”,歌頌金太祖起兵反遼的功績;女真文部分則記錄了更詳細的歷史細節。這種 “雙語碑” 反映了金朝試圖融合漢文化和女真文化的努力,也暗示了它尷尬的歷史地位 ——既想成為“中國之主”,又擺脫不了“夷狄”身份。
站在今天的視角看,“唐宋元明清”的序列其實是歷史建構的結果,反映了不同時代的政治需求和文化認同。正如歷史學家錢穆所說:“歷史者,民族之記憶也。”每個王朝都在書寫自己的歷史,而最終被記住的,往往是最符合后世主流價值觀的版本。
嚴格意義上來說,歷史上地方性的割據國家只能叫國,被后世用國號去稱呼一個時代,就可以叫代,而這個代是公認的天朝上國,才可以叫朝。
如此,金和宋一樣,其實嚴格意義上都不能被稱作朝,只是宋被后世用來稱呼那個時代,在唐宋元明清的朝代順序中有了一席之地,而金的“缺席”,不是因為它不重要,而是因為它作為一個沒能完成統一的異族王朝,很難在正統競爭中勝出。
今天,當我們重新審視這段歷史時,或許應該跳出“正統”窠臼,看到金朝作為中國歷史一部分的獨特價值——它既是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碰撞的產物,也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一環。
就像北京牛街的清真寺,始建于遼代,在金朝得到擴建,元朝重修,明清又多次修繕。這座千年古寺見證了不同王朝的興衰,也見證了各民族在這片土地上的交融。或許,這才是中國歷史最真實的樣子——不是一條單線演進的長河,而是無數支流匯聚的江海,每個王朝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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