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丁毅超
2025年6月13日,隨著國際原子能機構宣布伊朗違反了核不擴散,以色列再次對伊朗發動了全面的空襲。這次襲擊的規模甚至超出了去年的大規模襲擊。包括伊朗武裝部隊總參謀長和伊朗革命衛隊總司令在內的多名高級將領和核科學家在襲擊中喪生。伊朗的軍事基地和核設施也同樣受到了不少損害。
一時之間,正如烏克蘭對俄羅斯戰略轟炸機的偷襲一樣,我國網民對伊朗的吐槽不絕于耳,背后頗有種“菜就多練”的政治情緒隱喻。隨后,伊朗對以色列發動了大規模還擊。大量的無人機和導彈對以色列高密度防空系統進行了測試。除了造成兩名平民死亡和部門民用設施損毀外,伊朗的襲擊尚未產生太多實質意義的影響。
筆者無意停留在描述情緒層面上的變化。這是一個有趣的互聯網問題,但不是一個嚴肅的地緣政治問題。筆者也無意分析伊朗宣稱擊落F35是不是雅利安贏學的最新版本。可以預見的是,鑒于以色列沒有停止空襲的現狀,伊朗將發動更大規模的空中還擊。在以色列較為充分的準備面前,襲擊的實際效果大概率與伊朗去年的還擊類似。(澤連斯基在前幾天公開抱怨本來應該運往烏克蘭的兩萬枚防空導彈被以色列截胡)
美國政府的態度變化是另一個更值得關注的問題。與去年拜登政府全力支持以色列不同,本屆特朗普政府積極為以色列提供防御保護的同時,拒絕為以色列的空襲提供直接支持。考慮到特朗普不顧以色列反對與伊朗直接談判的事實,以色列的空襲實際上是美國日益退出中東這一大前提下,中東地區權力結構再平衡的最新表現。在這種再平衡的過程中,中東地區的不穩定程度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難以緩解。
伊拉克戰爭后日談
談論當代中東地緣政治問題就必須先談美國。今日的中東地緣政治格局是冷戰的產物,但其直接格局的變化是2003年伊拉克戰爭的結果。美國軍隊暴打伊拉克的現實直接促使各國軍隊開始了快速轉型。
沒有人希望自己坐擁龐大而擁擠的機械化陸軍卻被先進的海空軍打成狗頭。當然,俄烏戰爭則再次告訴我們,龐大的步兵團才是占領陣地的有效答案。歷史總是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將回旋鏢砸在后人身上。
從今日的角度看,新保守主義的戰爭奇觀最終讓美國深陷中東的地緣政治泥潭中,從而錯失了打壓我國的黃金期。但在當時看來,這是Pax America的又一例證,美國以其壓倒性的勝利向世界炫耀“世界警察”的威嚴。除了伊朗以外的中東主要地緣政治實體,不是淪為廢墟就是成為美國的盟友。甚至如果不是小布什的邪惡軸心主張,連伊朗也想加入美國統治下的中東新秩序。
這些中東區域強國之間自然矛盾重重。以色列想要打擊阿拉伯國家對巴勒斯坦的支持;沙特則想要削弱伊朗保持對波斯灣的控制;土耳其則對庫爾德人心心念念。但一切的矛盾都在美國絕對的強權面前保持沉默。畢竟以新保守主義的民主標準看,即便當時的土耳其也是一個經常發生軍事政變的不穩定民主國家。忤逆的代價不僅是被指定為“朝敵”,更有可能讓自己淪為薩達姆第二。
很快,新保守主義者就為自己的普世夢想付出代價。殘酷的治安戰不僅讓新保守主義從此由盛轉衰,更讓伊朗拓展了自己的地緣政治空間。八年的兩伊戰爭讓伊朗人可能拿穩固的薩達姆政權沒什么辦法;但在一個中央政府權威破碎且什葉派人口占據大多數的伊拉克,伊朗人顯然有許多的手段。
大量由伊朗支持的什葉派民兵不僅成為對抗伊斯蘭國和前薩達姆政權的重要力量,更成為伊朗煽動伊拉克民族自覺反對外國軍事干涉的重要武器(當然伊朗人沒有想到,這些什葉派民兵中十多年后開始將伊朗視為外國干涉)。其他的中東地緣政治實體也嗅到了美國力量的極限,蠢蠢欲動和暗流涌動成為了中東政治的常態。
更為麻煩的是,奧巴馬政府雖然沒有新保守主義者的軍事狂熱,但對普世制度的迷信同樣深入骨髓。新保守主義者的狂妄想法暴露出的只是美國的虛弱,阿拉伯之春則顯示出美國的精神分裂。正如上文所說,美國是以其絕對實力壓制中東國家的相互分歧。這種壓制是以維護現政權的穩定性為隱形基礎。
換言之,美國人“你不聽話就推翻你”的威脅是建立在“你聽話就不推翻你”這一心照不宣的許諾中。
然而奧巴馬政府在阿拉伯之春的表現徹底摧毀了這一基本前提。即便是埃及這樣數十年來的地區盟友,也如同路邊一條被奧巴馬政府棄之如弊履。
各種陽奉陰違成為了美國在中東政治中不得不平常的苦果。美國更多是一個相互爭奪正統性的旗號,而非對美國意志的共同服從。各國在伊斯蘭國和敘利亞內戰中的勾心斗角就是最典型的表現。奧巴馬最終只能承認中東問題確實一地雞毛,在自己成為坡腳鴨總統的情況下,迅速簽訂伊核協議想為美國謀一個體面退場。
中東新格局
特朗普對中東的地緣政治細節缺乏了解,但這不妨礙他清楚發現美國中東戰略的不可持續性。對美國而言,中東只有兩件事最重要:海灣王爺們的錢很重要,把以色列牢牢釘在中東很重要。反伊朗是兩者共同的訴求,那么推翻奧巴馬那幾乎對伊朗核武器沒有約束力的協議也就是理所當然的選擇。這才是特朗普一方面與伊朗談判,一方面宣稱堅定保護以色列的底層原因。
自冷戰以來,以色列不是什么民主盟友,也不是新保守主義和福音派的渴望之地,它就是一枚相當好用的釘子,協助域外大國影響中東局勢。所以以色列的生存權非常重要,美國政府絕不會允許任何國家毀滅以色列。但反過來說,只要不會毀滅以色列,美國也無意被以色列捆綁加入任何進一步的中東沖突之中。反應到本次襲擊中,特朗普在為以色列提供大量防空導彈的同時,第一時間表示美國沒有為以色列的空襲提供支持。
特朗普的中東跑路計劃固然方向極為明確,但對中東區域強國而言這則是亂世的開始。阿美利加的中東舊秩序再糟糕也是一種秩序,新秩序的構建是機遇也是風險。對海灣君主而言,他們雖然有錢,但軍事能力確實捉急。沙特的中東聯軍在也門胡賽武裝面前都碰的個灰頭土臉,結果乏陳可善。
對以色列而言,美國的逐漸撤出意味狐假虎威效果的削弱,以色列必須為自己尋找出新的戰略主動權。在這種情況下,以色列和中東阿拉伯國家才真正擁有了關系正常化的地緣政治基礎。從這一點看,特朗普的亞伯拉罕計劃反而抓住了問題的本質,將巴以問題從兩國論的陳舊主張中解脫出來,適應地緣政治變化的新事實。
從最近公開的文件看,哈馬斯內部顯然對此心知肚明。甚至破壞以阿關系正常化就是10月7日襲擊的目的之一。尤其是考慮到伊朗是哈馬斯現下最大單一資金來源支持者這一事實,我們可能很難排除10月7日襲擊背后伊朗因素的影響。畢竟除了巴勒斯坦之外,伊朗也將成為以阿關系正常化的重要受損方。
必須承認,哈馬斯的計劃暫時成功了。沙特也無意在巴以問題如此暴躁的情況下推動與以色列關系迅速的正常化。但這種計劃又不是那么成功。在很多具體領域,以阿關系確實依舊走在不斷正常化的道路上。
沙特對以色列民用航空公司開放空域就是很典型的表現。諸多已經確定下來的細節也沒有因為10月7日的襲擊而取消,它們反而被進一步低調地安排在幕后,不為大眾所感知。這就是地緣政治結構的影響力,也是筆者不看好哈馬斯長期未來的原因。它沒有足夠的實力推翻這種結構,只能盡可能延緩這一進程。
甚至更殘酷地說,哈馬斯已經在這場博弈中讓自己加速陷入更不利的局面。正如筆者以前的文章指出的那樣,和談現在的關鍵是如何戰后如何處置哈馬斯的問題。以色列要求哈馬斯像當年的巴解組織一樣從加沙地帶完全驅逐出去,由中立的國際委員會代管加沙地區;哈馬斯則堅持認為自己可以在放棄統治權的情況下留在加沙。阿拉伯國家則同意只有在哈馬斯主動離開加沙的情況下它們才會承擔起治理責任。如果這也能稱為哈馬斯即將獲得勝利,那只能說印歐贏學無所不能。至于以色列極右派的加沙軍事占領計劃并沒有成為真正嚴肅的談判方案。
在上述談判現實上,特朗普的加沙度假海灘計劃實際上是一種施壓,畢竟比起驅逐哈馬斯而言,遷移兩百多萬加沙民眾是一個更不可能的方案。但這種極限施壓顯然能夠迫使阿拉伯國家改變自己的底線,往更不利于哈馬斯的方向傾斜。
以色列本次空襲也帶有同樣的效果。正如去年的空襲一樣,以色列的軍機顯然需要飛躍某些阿拉伯國家的上空。阿拉伯國家的默許和縱容實際上暗示他們樂見伊朗實力的削弱。以色列則以自己的打擊效果證明以阿關系正常化是一樁更有利可圖的事業。繼續支持已淪為伊朗代理人的哈馬斯還是押寶能夠削弱伊朗的以色列顯然是地緣政治上不那么復雜的算術題。
空襲之后
鑒于伊朗和以色列陸路無法相連的事實,本次雙方之間的空襲最終大概率會如同去年一般各自宣布勝利。畢竟在真主黨損失慘重和敘利亞巴沙爾政權倒臺的情況下,伊朗缺乏將沖突升級為地區戰爭的能力。更有可能的是長達數月的低強度沖突。
以色列可能會偶爾對伊朗發射導彈或空襲,并在伊朗境內進行暗殺和破壞活動。伊朗會不時向以色列發動攻擊,同時還會發動各種形式的反擊。長期和平是絕不可能的結果。即便在樂觀的情況下,雙方也只有可能在美伊核協議的框架下提供某種不穩定的和平。至少在重新填補完美國逐漸撤出所留下的權力真空外,雙方缺乏建立持久和平的基礎及意愿。
至于以色列指望空襲顛覆伊朗政權和伊朗誓言毀滅以色列的想法只能是一種自娛自樂和輿論戰。甚至以色列對伊朗核武器威脅的夸大也是輿論戰的一部分。伊朗看似十分丟臉,但它實際遭受的損失遠不如互聯網波濤洶涌的情緒那么大。作為一只制度化的軍隊,伊朗可以迅速替補損失的高級將領,繼續維持軍隊和國家的基本運作。
對伊朗軍事能力的影響更多體現在短期內戰略規劃的匱乏。伊朗的重要核設施,尤其是關鍵的離心機等設備都埋藏在數十米深的地下掩體中。國際原子能機構報告,“伊朗主管部門已確認納坦茲濃縮鈾設施已受到影響,但輻射水平未升高。他們還報告稱,伊斯法罕和福爾多濃縮鈾設施目前尚未受到影響。”
以色列摧毀核設施地表建筑的做法幾乎難以扭轉伊朗的核武器制造能力。而朝鮮則已經證明,即便中美俄一起下場,六方會談也無法阻止朝鮮這樣的地區強國對核戰略自主的渴望。或者更悲觀地說,隨著核武器制造門檻的不斷降低,核不擴散本身正在淪為不切實際的想法。
探討在一個核不擴散失效的世界里如何構建新的安全秩序是未來必須研究的問題。但它已過多偏離本文的主旨,不再進行討論。空襲之后伊朗是否會正式宣布重啟核武器計劃是本次事件最值得觀察的實際指標。這不僅意味伊朗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打算推進自己的強硬路線,還代表伊朗人是否打出自己唯一一張至關重要的王牌——一個核能力受到削弱,但仍然跨過了門檻的核大國。
伊朗軍隊內部的世代交替則是另一個更有趣的長期觀察指標。以色列的斬首行動無異加速了伊朗軍隊的新陳代謝,越來越多兩伊戰爭時代的指揮官將被新一代更為激進和自信的指揮官所替代。這是否會成為二十年后的回旋鏢砸在以色列身上將是未來不得不探尋的可能性。
從以色列自身角度看,內塔尼亞胡通過這次空襲再次為自己政治生命的延續注入獻血。關注以色列政治的讀者一定知道,事實上由于是否對極端正統派征兵的問題上,本屆內塔尼亞胡政府幾乎瀕臨崩潰。這才是最近以色列新聞都頭條頭版。
反對派提交不信任案,內塔尼亞胡最后一刻暫時搞定了盟友
內塔尼亞胡本人出席腐敗指控的質詢則是另一個以色列民眾非常關注的問題。作為頂級的政治權謀大師,內塔尼亞胡果斷抓住國際原子能機構宣布伊朗違背核不擴散的時機,成功將國內矛盾暫時外部化。但從更為長遠的角度看,內塔尼亞胡的長期統治已經到了晚期,太多曾經的盟友都被推到了對立面。
當然,這并不意味內塔尼亞胡路線的終結,以色列現有的國內民意最有可能推出的只會是另一個更加溫和版本的內塔尼亞胡。
對地緣政治的嚴肅研究是一件枯燥和乏味的事情。最近國內互聯網上廣為流傳的“阿塞拜疆教士集團小族臨大國”可能很具有傳播效應,唯一的問題是它無法反應伊朗國內政治的真正現狀。恰恰相反,伊朗國內波斯人和阿塞拜疆人的關系甚至可以用和諧來形容。民族之間的通婚和遷徙是伊朗國內普遍存在的現象。甚至哈梅內伊本人就有一半的阿塞拜疆血統。雙方早已在長期的帝國統治中形成了較為平衡的權力結構和共同認同。這種認同以至于蘇聯強推的阿塞拜疆民族計劃都無法獲得當地民眾的認同。
霍梅尼革命后的伊朗只是繼承了自薩法維王朝以來的古老傳統。甚至巴列維王朝的雅利安民族觀念恰恰是由阿塞拜疆知識分子所提出的。在整個19世紀波斯國家認同的構建過程中,阿塞拜疆人也比名義上的波斯人更加賣力。劣化后的民族史觀和快餐化的知識傳播只能創造出另一種東方主義想象。
一個更為殘酷的現實是,隨著美國力量持續撤出中東,以色列的“割草”戰術將會長期持續下去。它需要通過這種方式增強與阿拉伯國家議價的砝碼,伊朗人則會一遍又一遍地重建并擴展自己的核能力。一切宛如烏比莫斯環一樣沒有盡頭,以色列的空襲是這場無休止紛爭的最新音符,中東沒有和平。
近期文章導讀: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