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妍和孩子們在大桌子邊分享故事。 作者供圖

孩子們在大桌子邊閱讀。 作者供圖

　　14年前，初入職場的我，每天進入教室，映入眼簾的是整齊劃一的功能分區、規整擺放的小型桌椅。這似乎是幼兒園空間的“標準答案”，在許多人眼中理所當然。然而，我經常會聽到孩子說“這里人滿了”。這句無奈的嘆息，是同伴自主的邊界，還是有限空間規劃下的必然結果？那些精巧卻尺度分明的家具，無形中在我與孩子之間劃下了一條溝壑。一種深刻的不滿足感促使我追問：這真的是我們共同生活、自由生長的理想場域嗎？

　　1 幸福的大桌子

　　不久，一個大膽的構想浮現出來：在教室中央安置一張大桌子。家庭團聚，大桌子是親情凝聚的核心；社交聚會，大桌子是充滿活力的存在；會議研討，大桌子是合作決策的陣地。何不放一張大桌子在教室里呢？我決定打造一個不一樣的空間，一個“和孩子共同生活”，讓他們毫無拘束、自在發展的空間。

　　然而，作為一線帶班教師，這樣的“破格”之舉可行嗎？成人尺度的家具出現在兒童空間，會被允許嗎？我預想了與保教主任溝通的種種可能：若她質疑“標準配置”，我便反問“為何必須雷同”；若她擔憂高度不適，我便回應“這可以解決”……幸運的是，得益于園所一貫開放包容的氛圍，我的勇氣最終凝聚成了一句：“我想要一張大桌子。”

　　有趣的是，預演中的“交鋒”并未發生。園長只問了一個直指核心的問題：“這張大桌子，能給予孩子哪些在小桌子旁無法獲得的成長？”我思索片刻，鄭重答道：“它承載著成人和孩子共享空間、共同生活的愿景。在這樣的場域中，孩子將真切感受到被接納、被重視，教師不再是被隔離開的權威，而是觸手可及的伙伴。”園長留下意味深長的囑托：“讓它的價值遠超桌子本身。”這句沉甸甸的期許，成為我持續審視實踐的標尺。

　　這張置于教室中央的大桌子，悄然奠定了班級自由、平等、開放、包容的基調。孩子挪動、調整位置，努力為彼此騰挪空間。桌子化身游戲天地、閱讀角落、討論平臺、共享餐桌……你夠不著遠處的水果，我心領神會地推一把；我閱讀到有趣之處，轉頭迫不及待與你分享……

　　每個孩子都在此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不僅是物理的，更是心理與社交的歸屬。它徹底消融了成人預設的“兒童專屬”邊界，我與孩子擁有了平等的空間權利，得以自由走進彼此的世界。當我伏案工作時，孩子會自然地圍攏，好奇探問，興致盎然地交談。這不再是教師的工作臺，而是我們共同生活的圓心。

　　這張“幸福的大桌子”，不僅是空間變革的見證，更是我與孩子共生共長的印記，它無聲地呵護并激發著一名青年教師的專業理想與實踐勇氣。

　　2 為教師賦權

　　“幸福的大桌子”誕生后的許多年，我一直在思考：是什么促成了這場變革？是初生牛犢的敢想敢干嗎？或許更深層的原因在于，我與園所管理層共享著對教育本質的深刻期許——對兒童主體性的尊重，對平等關系的追求，對僵化空間模式的反思。它讓我深刻領悟：富有思考與追求的教育實踐，必然會得到制度的包容與專業的托舉。而一位成長中的教師，其基于兒童發展的專業敏感度與行動，正是教育創新的寶貴源泉。

　　后來，當我肩負起保教主任的職責，我深刻認識到：激發每一位教師的專業潛能與內生動力，是推動孩子發展的核心引擎。這份責任促使我更加有意識地構建并維護一個安全、開放、支持性的專業對話場域。

　　我問教師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么需要改變？”這并非簡單的質疑，而是激發教師專業自覺，引導他們充分表達教育訴求的關鍵一步。我鼓勵提出想法的教師深入闡述教育觀察、困惑及變革對孩子發展的潛在價值，并創造條件讓更多教師傾聽他的聲音。這確保了變革的動因源于對孩子需求的深刻理解，而非自上而下的指令。

　　我的第二個問題是：“你在擔心什么？”我深知改變伴隨疑慮。主動引導教師坦誠表達實踐層面的顧慮、資源限制或能力焦慮，是將潛在障礙擺上臺面的必要過程。只有正視擔憂，才能精準定位支持點，避免問題在沉默中流走。

　　我的第三個問題是：“我們可以怎么解決？”這是催化集體智慧、促進協作支持的實踐環節。我鼓勵大家基于前兩步的深入討論，帶著不同視角、經驗與資源，共同探索解決方案。無論是調整方案、尋求資源還是提供專業支持，目標都是形成合力，將構想落地。

　　3 生長出來的游戲場

　　通過一場場結構性的對話，教師逐漸體悟到，“現實”并非鐵板一塊、不可撼動。通過主動努力、坦誠交流與智慧共創，新的可能性是可以被塑造出來的。

　　一位中班教師敏銳地發現，孩子對雨后自然形成的小水洼、松軟的泥土有著天然的癡迷，他們喜歡赤腳踩踏、挖渠引水、捏塑造型，展現出強烈的探索欲望和創造潛能。然而，幼兒園內現有的沙水區場地有限且相對固定，無法滿足所有孩子深度、持續探究的需求。這時，園內一處相對閑置的教工停車區引起了她的思考：這片“成人專屬”的空間，能否為了孩子的發展而“讓位”？

　　帶著這份基于觀察與兒童發展優先的初心，她系統論證了泥巴游戲對孩子感官、科學探究、創造力、社會合作及身體發展的獨特價值，提出了詳盡的改造計劃。當她有理有據地向園方提出后，我們并非簡單裁決，而是共同細化方案。最終，那片停車區蛻變為生機勃勃的泥巴樂園，孩子得以專注探究泥水特性、協作創造泥塑工程、解決實際問題并釋放天性。

　　而這一成功實踐更深遠的意義，在于它打破了“成人便利”的慣性思維，成為“兒童權利”的可見宣言，也向所有教師傳遞了基于專業觀察、扎實論證、服務兒童發展的變革訴求，會被認真傾聽并得到支持的清晰信號，極大地鼓舞了教師突破框架、主動創新的勇氣。這也印證了當管理者的信任與教師的勇氣相遇，當專業思考與務實行動結合，就能為兒童開辟出意想不到的成長沃土。

　　在被鼓勵的氛圍下，教師更多的想法實現了，比如帶著孩子把車騎出幼兒園，在灌木叢中開辟出一條路來……

　　目睹越來越多的教師在自主探索的沃土中汲取生長的力量，慢慢改變自己、影響孩子，我深感欣慰：只有將教師專業自主權的釋放與幼兒園的系統性支持緊密結合，幼兒園、教師、孩子才會共生共長。

　　（作者單位：上海市浦東新區蒲公英幼兒園）

《中國教育報》2025年06月15日 第02版

作者：周文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