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懷頤壽　指墨生花

——蘇廷煜及其書畫藝術

文_季永

安徽博物院

內容提要：清代安徽蒙城人蘇廷煜，是與梁巘齊名的書畫家，尤以指墨畫梅蘭竹菊著稱。他生平高潔，寄情書畫，享壽百年，作品廣為流傳，尤其擅長指墨畫竹。蘇廷煜的指墨畫受到清代高其佩的影響。蘇廷煜的指墨畫竹開創了新的藝術境界，其作品不僅技藝高超，而且富含文化內涵和哲理。

關鍵詞：蘇廷煜；虛谷；指墨畫

引言

在清代有兩位字號為“虛谷”的安徽籍書畫家。其中，寓居海上的畫僧虛谷早已蜚聲藝林，而更早的淮上“虛谷”——蘇廷煜，卻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

我對蘇廷煜的了解，要追溯到30年前。記得那時，我的老師楊士林先生的居所懸掛著一幅《墨竹圖》，筆墨率意，瀟灑出塵，落款處寫著“虛谷指墨”。由于我當時只知道那位畫僧虛谷，便詢問此畫是否為他所作。楊士林先生告訴我，此“虛谷”并非那位畫僧，而是乾隆時期的蒙城人蘇廷煜，他也被稱為虛谷。自那時起，我才知道畫史上原來有兩位名為“虛谷”的書畫家，并開始留意這位淮上的書畫先賢。

蘇廷煜是清代皖北地區與梁巘齊名的杰出書畫家。他書畫兼善，尤以指墨繪畫而別開生面，馳名藝林。蘇廷煜平生品格高潔，虛懷若谷，又寄情書畫而得以長壽。他的筆墨別有一種蒼茫敦厚之境界。然而，后世對其人其藝的研究和著述卻頗為有限，深以為憾事。今略作此文記述之。

一、蘇廷煜生平與藝術成就

蘇廷煜（1729—1826后），字文暉，號虛谷，別號移山愚叟、金庭外史，安徽蒙城城東蘇莊人。乾隆拔貢，歷任巢縣教諭、江寧府教授。工畫梅蘭菊竹，書法蒼勁，人稱雙絕。蘇廷煜曾在北京賣畫，頗有時譽。晚年歸里居蒙城縣城，著有《鳩居集》（今佚）。

在淮上古城蒙城西門內，有一條南北向的街道名叫“三星街”。其得名緣由是，在清代嘉慶時期，這里曾居住著蘇廷煜、姚顯相和熊體仁三位老壽星?！睹沙强h志》中對此曾有記載：

清嘉慶二十一年（1816）七月一日，潁州知府左輔訪得蘇廷煜、姚顯相（號修野）、熊體仁三位老人德高望重，在鄉里上下稱頌，特在馬頭街立“三壽星碑”，并親為題記，表彰三位老壽星；將馬頭街更名“三壽星”街。

翻檢文獻，前人對蘇廷煜及其書畫的記載并不多，主要有如下數則：

蘇廷煜，字虛谷，安徽蒙城人，拔貢生，官巢縣教諭。工指墨梅蘭竹菊。

——清姜怡亭編《國朝畫傳編韻》卷二

蘇廷煜，號虛谷，安徽蒙城人，由拔貢官巢縣教諭，工指墨梅蘭竹菊，無不精妙，子士墉工山水。

——清馮金伯著《墨香居畫識》卷三

蘇虛谷廷煜，安徽蒙城人，以拔貢生官巢縣教諭，梅蘭竹菊無不精。呂叔訥大令云：虛谷在京師困于寫竹，深自厭恨，遂以指戲墨，人益奇之。子士墉字容堂，工指寫梅，亦偶作山水。

——清蔣寶齡著《墨林今話》卷四

吳郡蘇廷煜，乾隆時人。工指畫，每以巨擘為大筆，食指、中指為中筆，無名、小指為細筆，相其機宜，運以神氣，高古之致，超出恒蹊。

——清徐珂《清稗類鈔》

從各家著錄及評論可知蘇廷煜生平及其書畫藝事之大概。蘇廷煜擅長指墨，又得享高齡，殊為傳奇。這自然得益于他一生寄情書畫的文化滋養，也離不開其虛懷若谷的淡泊心。蘇廷煜的故鄉蒙城為莊周故里，道家齊物養生的思想理念對他也必然產生了影響。

二、蘇廷煜書畫的藝術特點

蘇廷煜享壽百年，一生筆耕不輟，其書畫作品流傳甚廣，不僅被國內各大博物館收藏，也在民間廣泛流傳。其中，安徽博物院便珍藏了其14件套書畫作品。這些作品多以“梅蘭竹菊”等傳統水墨花卉題材為主，尤其是以指墨畫竹數量最多，成就也最為顯著。

指墨畫，即畫家以指代筆而作畫。此畫法多為文人墨戲，而清代書畫家高其佩則將此絕藝發揚光大。高其佩曾在宿州為官，其指墨畫風一度風靡江淮地區。蘇廷煜的指墨畫顯然受到了高其佩的影響，但在創作題材上有所不同。高其佩以山水、人物為主，而蘇廷煜則以花卉為主，尤其精于畫竹。

蘇廷煜的《贈朝老書畫冊》（圖1）現藏于安徽博物院，原題為“蘇虛谷先生書畫冊真跡”。該冊中包含指畫墨竹6幅，對題書法6幅，共計12頁。其中一頁墨竹圖的題款寫道：“渭濱千畝在胸中。辛丑四月朔日，寫于金臺客舍，寄朝老六哥雅玩。虛谷蘇廷煜。”辛丑四月朔日即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農歷四月初一，當時蘇廷煜52歲，此作品在他存世作品中屬于較早期的代表作。觀冊中畫竹，頗得王紱、夏昶之筆意，特別是其指墨畫技法已臻化境，絲毫不遜于毛筆所繪。畫面左下角鈐蓋的一方“安用毛錐”閑章，更彰顯了他對自家指墨畫的自得與自信。書法則博采王羲之、顏真卿、陸柬之、蘇軾、米芾等諸家之長，筆力雄渾，體勢通達，展現出他深厚的書法功底。

圖1　清　蘇廷煜　贈朝老書畫冊（選頁） 安徽博物院藏

安徽博物院還收藏了蘇廷煜的另一件作品《贈翼老水墨花卉冊》（圖2），該作品創作于清嘉慶十七年（1812）。此冊中雜繪松、菊、蟹、藕蔬、蘭草、竹等12幅作品，其中墨竹仍是繪畫主角，共計6幅。蘇廷煜在繪此冊時已83歲高齡，相較于上述《贈朝老書畫冊》，其技法更加成熟老練。在其中的一幅畫松作品中，他題寫道：“落花流水自重重，太華西南第幾峰。鶴發初生千萬壽，知君心是凌凋松。壬戌菊秋，翼老大兄先生軒渠。金庭外史弟煜作?！苯鹜ネ馐芳礊樘K廷煜的別號，金庭所指為巢湖名勝金庭山，為道家七十二福地之第十八福地，至今仍有王喬洞與紫微洞等名勝。蘇廷煜在乾隆己酉年拔貢后出任巢縣教諭，作為蒙城人的他深受道家文化影響，故而取了“金庭外史”作為自己的別號。

圖2　清　蘇廷煜　贈翼老水墨花卉冊（選頁）

安徽博物院藏

墨竹畫自唐代發端，至北宋文同而大成。其后蘇軾、趙孟頫等宋元文人多樂于此道，名手佳作層出不窮。而蘇廷煜畫墨竹，更是以指代筆，縱意揮灑，開創了指墨畫竹的全新境界。他曾在墨竹畫上題詩：“不是好為淇水竹，世間君子不妨多”，道出其畫竹之心語：并非自己偏愛竹子，而是希望世間的君子能夠越多越好。這也正是他以“虛谷”為號的原因所在。

蚌埠市博物館藏有蘇廷煜所作《水墨竹石》中堂，此畫原為安徽文物總店所藏。畫面中，怪石嶙峋，數竿修竹挺拔矗立于石后，石根處新筍破土而出，叢篁紛披，生機勃勃。畫中題款寫道：“千畝空懷渭上村，頹然醉里得全渾。寫真雖是文夫子，誰識東坡不二門?！边@首題畫詩是蘇廷煜集了大文豪蘇軾四句不同出處的詩句巧妙地組合成的一首新詩，渾然天成，毫無穿鑿生硬之弊。借此，蘇廷煜表達了對蘇軾的深切追慕。蘇軾與蘇廷煜同姓且都鐘愛畫竹，加之蘇軾曾任潁州太守，對阜亳地區影響深遠，使得這份追慕之情更顯深厚。

蘇廷煜 水墨竹石 蚌埠市博物館藏

蘇廷煜的《四松圖》（圖3、圖4）中堂創作于嘉慶十六年（1811），比《贈翼老水墨花卉冊》早一年問世。畫中，四株巨松參天聳立，蒼郁遒勁，展現出古士大夫的凜然氣概。題款寫道：“松老猶龍迥出塵，參天古干氣嶙峋。丹青避卻秦封五，興寄商山四老人。”松因挺拔偉岸、凌寒不凋而備受世人推崇。秦始皇封禪泰山時，曾避雨于五松之下，并封其為“五大夫松”，此景至今仍為泰安八景之一。

圖3　清　蘇廷煜　四松圖 安徽博物院藏

圖4　清　蘇廷煜　《四松圖》題簽

同時，松作為長壽樹種，常被用于祝壽，歷來是文人墨客鐘愛的繪畫題材。蘇廷煜作此畫時已83歲高齡，畫中松之壽寓意其如松之堅韌，別有意境。畫幅背面包首上，還留有舊藏者陳蛻公手書的題跋（圖4）一則：

蘇虛谷先生四松圖紙本大幅。先生姓蘇名廷煜，好虛谷，晚號移山愚叟，皖蒙人。乾隆己酉拔貢，官吾巢教諭。工指墨。書不一家，為畫名所掩，顏米功力最深。先生與先高祖曉堂公暨叔高祖跛仙公最友善，為跛仙寫照題絕句八首，又匯書與曉堂跛仙三人聯吟詩卷，余童時猶及見之。所繪松竹梅菊為先高曾輩上款者不下數十幀。前輩不擇紙墨，往往以礬杭連作指頭畫，年久破爛不堪重裝，遭亂散佚猶多。余家僅存先生送考廬州王恭安典內時，為先高祖臨米襄陽所書懷素草書歌長卷，絹墨如新。同時臨顏魯公爭座位一冊，中缺數頁，余屢擬請人再墨拓雙鉤數頁合裝未果，今不知散佚何處。前二十年有湯姓辦巢縣雜稅，收得余家墨竹一幅，有胡氏藏章。又余昔年購存家中字畫數件來寧出賣，為友人汪小舫購去。嗣余見而太息。小舫允送余換他畫。今小舫物故，此件不知流落何處。余昔送同鄉李沁泉壽石巨幀，乃先生嘉慶辛未十月所作。此松亦作于辛未季春，何老人樂此不疲？殆天生傳人，精氣神有非常人所能及者。生雍正己酉，卒嘉慶癸酉，年八十有五。胡公愚記，同邑陳蛻公題簽。

此題簽跋語為清代巢縣人胡公愚所撰，同邑人陳蛻公題寫。胡公愚在文中詳細記載了蘇廷煜的生平，對其書畫藝術創作進行了深入評論，并回憶了先輩與蘇廷煜的交往以及家藏蘇廷煜書畫的情況。其中，有三點信息值得注意：一是蘇廷煜指畫所用紙張為“礬杭連”，即杭州所產的加礬連史紙，因其不滲墨暈散，非常適合指畫創作。二是對蘇廷煜被選為拔貢的時間記載為乾隆己酉（1789），但考慮到當時蘇廷煜已60歲，作為拔貢似乎年齡偏高。對此，劉新崗先生曾撰文探討，認為蘇廷煜更有可能是乾隆丁酉（1777）拔貢，這一觀點較為可信。[1]三是胡公愚對蘇廷煜的卒年記載為“嘉慶癸酉年（1813）”，即蘇廷煜84歲時去世。但從目前所見蘇廷煜傳世作品來看，已有兩件作品題款顯示其99歲時仍在創作，因此這一信息可能存在誤差。因從題簽文中可知胡公愚距蘇廷煜已過三四代，而蘇廷煜從巢縣歸鄉后消息漸隔，所以胡公愚對其卒年記載有誤亦在情理之中。

對于研究其生卒年具有舉足輕重的價值。此冊共十二頁，雜繪蘭竹梅菊水仙奇石等題材，并附有“虛谷蘇廷煜時年九十有九指頭禪意”的款識。據此款識推斷，蘇廷煜九十九歲應在1826年，此冊是目前所見其最晚年之作品之一。拜觀此冊，筆墨精到，意蘊高華，并無一絲荒率病弱之跡象，足見老人此時指墨畫藝已臻化境，令人不得不嘆服其書畫頤壽之功。此冊還附有原藏者石翁的題跋一頁，其中錄有紀昀詠蘇廷煜墨竹的五言律詩二首，并書有題記：

蘇虛谷墨竹。曾記湖州派，親傳玉局翁。至今老孫子，仍有舊家風。意出杈丫外，神留蕭瑟中。平生疏落性，原與此君同。貧已惟存骨，高原不畏寒。偶然醉醽醁，隨意寫瑯玕。飄泊孤筇在，刁騷短鬢殘。分明霜月下，照取瘦容看。偶閱紀文達公集有此詩，因錄冊首以當題跋。丁卯端陽后五日晨起書于京寓小五岳山房之南軒。石翁并識。

虛谷先生蒙城人，由拔貢司鐸巢縣。工指墨，梅蘭菊竹，無不精妙。書法亦蒼勁可愛。余家昔有經紀業在廬州，故多有其跡。此冊乃昨年都中所得，時先生九十又九作，人與畫俱老，尤為可愛。今余祖業已化煙云，摩挲展玩，益不勝今昔之感矣。同日又記。

紀昀的這組詩《蘇虛谷墨竹》收錄于《紀曉嵐全集》第二卷中，詩中紀昀以東坡后人稱蘇廷煜，對蘇廷煜的墨竹給予了高度評價。紀昀與蘇廷煜的相識，應是在蘇廷煜拔貢入國子監期間，當時紀昀在京主編《四庫全書》，得以觀賞蘇廷煜的墨竹并創作了這兩首詩。石翁的題跋還詳細記錄了其收藏此冊之始末，再次印證了蘇虛谷在九十九歲時依然健在且創作不息的事實。

蘇廷煜的書法取法顏真卿、米芾，功力頗深。其傳世書法作品多以臨寫前代名家墨跡為主，如前述的《贈朝老書畫冊》，雖云臨古實多自運。誠如胡公愚在《四松圖》題跋中評價蘇廷煜“所書不一家，為畫名所掩，顏米功力最深”。安徽博物院藏有蘇廷煜行書軸（圖5），為其八十三歲時所書，內容為選臨米芾書帖，書法用筆蒼勁拙樸，結字穩健敦厚，雖取法米芾，卻舍其跳宕，增以端正。這種雅正敦厚的書法風格，與蘇廷煜的性格高度契合。

圖5　清　蘇廷煜　行書軸 安徽博物院藏

結語

蘇廷煜的書畫藝術成就，尤其是其指墨畫創作，達到了乾隆時期的較高水準。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德、藝、壽齊相輝映，成為清代皖北地區頗具傳奇色彩的重要書畫家。盡管他曾入京就學于國子監，并以書畫得時賢贊許，又先后在巢縣、江寧為官，但終究囿于江淮地域，其影響力與其藝術成就是不匹配的。本文僅是對蘇廷煜的生平與藝術成就進行簡要記述，以期略補藝史之遺憾。

參考文獻

[1]劉新崗. 虛懷若谷 指寫傳奇：關于蘇廷煜其人其藝的幾點補充考證[J]. 遼寧省博物館館刊，2012（0）：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