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2023 年初，浙江桐廬人、經營一家小型玩具廠的葉小平因病離世。他的女兒葉夢雨在整理父親遺物時，意外發現了父親珍藏多年的寶藏：里面除了葉小平從 80 年代開始收藏的《詩刊》《世界文學》等文學雜志，還有成箱的詩稿和日記、素描圖畫等。葉夢雨感覺“爸爸的廠房是一個考古發掘現場，我每天像開盲盒一樣，不斷發現爸爸不同年代的日記和稿紙，內心滿是震撼——原來爸爸的日記里每一天都有我，原來爸爸一輩子都在寫詩。”葉夢雨在個人公眾號上分享了父親的故事和詩稿，中國詩歌網以讀者來信的形式轉發了她的文章，眾多讀者被深深打動。有網友評論說：“葉小平的一生便是一部未竟詩集，他的女兒是詩集中最動人的一首。”

桐廬當地詩人舒羽主動找到葉夢雨，鼓勵她將葉小平的詩稿整理出版，“以詩人的視角，一眼就看出你父親是一位真正的詩人”。近日，封面新聞記者從葉夢雨獲悉，她父親的詩稿和畫作，已經被兩家出版社正式出版：一本是由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的《我們勞作在大地上》，另外一本是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認真地生活》。

《認真地生活》

今天是父親節，我們來閱讀一對父女與詩歌的人生故事。

一個跨越41年的“call back”

葉小平1956年出生于浙江桐廬，十三歲失學進入生產隊務農。在繁重的農村勞動之余，他刻苦自學，二十四歲考進國營工藝美術廠，成為一名彩繪工人。業余通過刻苦學習，他拿到了電大中文系文憑。后來國企改制，四十七歲的葉小平創辦了自己的玩具加工廠，跑銷售、趕訂單，起早貪黑，全年無休。直到2023年因病去世。

無論身為農民、工人還是廠長，葉小平從未放棄心中的藝術之光。他讀詩、抄詩、寫詩、作散文，甚至用畫筆記錄生活點滴。平凡歲月的感悟、生命的感動，特別是女兒成長的細微瞬間，都流淌進他的詩行與日記，幾十年如一日。他的詩風質樸明亮，充滿力量：“我堅信大地不會欺騙種子，陽光走過的地方花草一定茂盛。”當思念在外婆家的女兒時，他寫道：“想念的手很長很長/能摘任何一個幸福的果”。女兒葉夢雨出生后，成為父親日記的絕對主角。每天日記都有固定寫女兒的部分，有時整頁整頁都是女兒。身為主角的葉夢雨也感慨，“仿佛是看一本主角是我自己的劇本”。

葉小平與葉夢雨

葉小平早年曾向《詩刊》投過稿，沒有被錄用。后來他在縣級文學刊物上發過幾首，其他就沒有再發表。生活中人們只認識他是農民，是工人，是廠長，但沒人知道他是個詩人。連他自己的家人都不是非常清楚，他這么多年寫了那么多詩。

1984年，在一封寫給《詩刊》的投稿信中，葉小平這樣剖白自己與詩的關系：“詩，是我的老師；詩，使我知道了該怎樣做人，我將用一生的行動來報答她……我沒有虛擲過光陰，無論是揮汗如雨的田間勞作，還是夜深人靜時的業余攻讀……我總是滿懷歡喜，以一個勤勞的農民的態度來對待生活。”

這封信當年石沉大海，但葉小平細心保存了底稿。四十年后，女兒葉夢雨打開泛黃的信紙，讀懂了父親深藏的心愿。當葉夢雨將父親的故事公之于眾，那顆被歲月塵封的詩心終于熠熠生輝。《詩刊》現任主編李少君評價葉小平：“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一生在詩中呈現，有著人詩互證的意義。”

2025年，葉小平有6首詩在《詩刊》上發表出來。從1984年第一次給《詩刊》投稿，到發表詩作，時間過去了41年。這份遲來的call back，完美印證了“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葉夢雨在整理父親葉小平的詩稿

一份“人詩互證”的時代標本

如同留下1800多首遺作的艾米莉·狄金森，葉小平生前也幾乎從未以詩人自居。葉夢雨回憶，父親在公眾生活中從未明確宣稱自己是詩人。“他長期堅持閱讀詩歌與文學書籍進行自我教育，筆耕不輟，自1980年起不間斷訂閱《詩刊》直至生命終點。這些行為印證了他對詩歌創作的執著追求。他曾投稿，渴望被認可，懷有成為詩人的愿望。但他又自認基礎薄弱，未經專業訓練，對‘詩人’身份充滿敬畏，只將自己定位為虔誠的詩歌愛好者。”

在為《認真地生活》所作的序言中，詩人舒羽寫道：“我們面前的這本詩選的作者，他是一個詩人么？是的，肯定是，甚至比我們許許多多的詩人更是詩人。他滿足了詩所要求于人的最高條件，那就是：我手寫我口，我手寫我心……語言非常干凈，表達非常樸實，有時候會有一點笨拙，有些許粗糙，但卻有一種‘明月直入，無心可猜’的率真和純凈。”

葉小平的詩稿

翻開《我們勞作在大地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葉小平2021年4月24日在便箋上寫下的文字：“我知道這一切都將轉瞬即逝，但我還是努力地想留下蹤跡，所思所想的盡可能訴諸文字，所作所為的已然展列于大地。”書名便源自他的詩句：“鳥飛翔在天空/魚游戲在水里/我們勞作在大地上。”章節副題“大地上布滿了詩行”，則出自他寫給《詩刊》的另一封信：“近來我仔細觀察生活，覺得生活太豐富了，大地上布滿了詩行。”

葉小平視“寫作是觀察世界的一種方式”，認為“寫作使時光流逝使我心安”。詩歌于他，是抵御時間與孤獨的盾牌，而非沽名釣譽的工具。他用詩句默默書寫對勞動、生活、家人的深情，以此鼓勵女兒、傳遞心意。忙碌一天后，他常沉浸于詩歌的閱讀與創作中。有人評價，葉小平寫詩寫日記，是在以詞語重組的方式，對抗世事循環帶來的磨損與坍縮，點亮瑣碎的日常。

農民、工人、廠長——葉小平留給世界的履歷平凡。他未曾成為著名詩人或作家，但人生卻充實而有力。舒羽在序言中寫道：“在葉小平堅韌而努力的一生中，他幾乎是在一種‘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的狀態中，跟不同時代的詩人建立了認同，獲得了支持。在他狹窄到只有六平方米的個人空間里，在屬于自己的午夜的寧靜中，他開始讀詩、寫詩。日常生活給他帶來的每天的疲憊、焦慮、苦痛，在他內心對詩的感應和移情中得到了釋放。”

葉小平的詩稿

一個關于父親節的心愿——傳遞詩意和溫暖

在葉小平生命中最后一個父親節，他給女兒寫下：“父親的雙手/把女兒擎舉得很高、很高很高……也許，因此/女兒可以看得很遠……”那天葉夢雨給父親發去一張父女倆的老照片，照亮中年輕的父親將襁褓中的女兒高高舉起。葉小平睹物生情，在日記里留下了這首父親節“絕唱”之詩。

整理父親遺作的過程，是葉夢雨內心的一次深刻蛻變。透過文字，她逐漸領悟：詩歌是父親的精神后花園，更是留給她最珍貴的遺產。“從小每遇挫折，爸爸總能用貼切生動的詩句鼓勵我，傳遞勇氣和態度。現在，他的詩將繼續陪伴我一生，予我溫暖力量。作為爸爸生命的延續，我希望替他看到更好的世界，讀更多的書，過更好的人生，傳遞這份跟詩歌相關的光亮與力量——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

將子女托舉得更高，是天下父母的共同心愿。而葉小平用他的一生證明，最高的托舉，并非財富，而是如他這般——將生命的熱情與詩意，化作一股精神力量，代代相傳。

葉小平的詩稿

葉小平的詩稿

葉小平的詩稿

（圖片由葉夢雨提供及《認真地生活》書中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