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里的舊時光

劉 蓉

發(fā)現(xiàn)有我時,父母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母親問父親:“要不?”父親說:“生個幺女,將來幫我們穿針。”

就這樣,在桃花如霞、芳菲滿枝的時光里,我悄然降臨人間。母親說,小時候的我,愛哭,又愛生病。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常常把他自制的草藥熬好,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便開始放聲大哭。但沒有人在意我的哭聲,只有小花貓歪著頭,一雙圓圓的眼睛直望著我。

不一會兒,我被媽媽按在家里那個竹躺椅上,哭叫掙扎,直到精疲力盡。父親很有經(jīng)驗,舀滿藥水的勺子壓住我的舌頭,一下子灌進(jìn)喉嚨里,一勺又一勺。若是發(fā)燒了,父親背著我,走七八公里的路到城里,去找邱叔叔看病,邱叔叔是父親的朋友。拿好藥,父親就在街頭,給我買一碗抄手,看著我一口一口吃完,父親又把我背回家。一路上,湛藍(lán)天空穿行著一朵朵棉花般的白云,一陣陣風(fēng)兒在耳邊輕輕掠過,像父親溫柔的絮語,鳥兒在枝頭嘰嘰喳喳,父親那寬闊的背是那么的溫暖和安全,不一會兒,我便在父親背上安靜睡著了。

農(nóng)閑時,父親總愛拿起書看,那是一本厚厚的《赤腳醫(yī)生》,已被他翻得卷邊了。里面有介紹各種草藥,并繪有圖片,詳細(xì)介紹葉子、根莖形狀,開花的花形,果實(shí),以及它們各個部位的功效,治療什么病。我生病的草藥方子也多半來源于此。確實(shí),草藥對傷風(fēng)感冒是很有效果的,周圍的鄰居感冒了,也會來討幾個藥方。那時的父親,臉上洋溢著笑容,詳細(xì)給鄰居們介紹,聲音溫和,一遍又一遍千叮萬囑,還要把別人送到門口,仿佛是貴客上門。姐姐常常會噘嘴,覺得父親太熱情了,我也會跟著嘲笑父親。父親送完鄰居,看我們這副模樣,會白我們一眼說:“你們曉得啥子喲。左鄰右舍,應(yīng)該幫的。”現(xiàn)在想來,父親是熱愛醫(yī)學(xué)的,有人信任,又能幫助別人,自然是無限開心的。

父親沒有事時會叫我和他一起去采草藥。鄉(xiāng)村的初夏,陽光溫潤地灑滿大地,田里的秧苗泛著碧綠的光,在大地上抒寫著一行行獻(xiàn)給夏天的詩。秧田里浸著一層薄薄的水,水里蕩漾著陽光、蛙聲,田埂上開滿不知名的小野花。我忙碌地奔走于交錯縱橫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一會兒追逐蝴蝶,一會兒逮停在秧苗上的,有著一雙鼓眼睛的小蜻蜓。

父親中等個子,一雙眼睛細(xì)長細(xì)長,背著背篼的他時而大步走在田埂上,時而低頭躬身查看路邊草叢,看到他需要的草藥時,便輕聲喚我。聽著父親對每株植物的講解,以及怎么把車前草、半邊蓮、夏枯草、鐵銹蓮這些植物挖回去種植,要輕輕地不能傷到根部,才能更好地成活。我的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心里也像這美麗的田野,盛開著無數(shù)的花。父親采摘并種下的草藥,不僅是治病良方,更是讓我學(xué)習(xí)到善良,助人為樂的快樂。

父親不僅教會我認(rèn)草藥,栽種草藥,還偶爾帶我去捕魚。家門前有一條小溪,清澈見底,一年四季,嘩啦啦流個不停,我最喜歡蹲在溪邊石塊上,俯身看看水中的小姑娘。一陣陣微風(fēng)里浸潤著野花的香甜,攜著泥土的芬芳,在耳邊呢喃著田野里的故事。父親便順手摘朵盛開的紫色魚鰍串花,插在我的羊角辮中,奔騰的溪水定格了父女倆的笑容,并妒忌的給我們無限放大,扭曲,惹得我哈哈大笑,樂不可支。

這時候,父親挽起褲腳,脫掉鞋子,將小溪兩邊用石塊和泥巴截流,形成一個小水坑,然后,把多余的水,用雙手往外撥去些,然后用腳在水蕩來蕩去,直到水變得渾濁。不一會兒,水面上就會浮起來好多不停張嘴的魚頭,在父親鼓勵下,拽著父親的手,我也下到水里,水涼涼地漫過我膝蓋,小魚們慌亂地撞擊著我的腿和浸在水里的手,我激動得心里“呯呯”直跳。不一會兒,我們就滿載而歸,父親把它們清理干凈,用油炸得金黃金黃的,吃起來香噴噴的。

父親不僅魚炸得好吃,還會木工,會竹編,我的好多小扇子都是父親編的。農(nóng)閑時,大部分時間父親會被人請走,去幫別人做家具,或者農(nóng)具,我計算著父親回家的日子,遠(yuǎn)遠(yuǎn)看見父親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背著工具的身影,便一溜煙往外跑,家里那只憨厚的小黃狗也跟在我身后,莫名其妙地跟著我狂奔。

跑到父親面前時,我已氣喘吁吁,父親馬上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大把花生塞給我,咧嘴笑著摸摸我的頭。我仔細(xì)地揣好花生,又沿著那條彎彎的鄉(xiāng)間小路往家里奔去。

那時,橙紅色夕陽鑲嵌在天邊彩云之中,大地沐浴在落日的余暉中,蜿蜒的小路如金色的帶子纏繞在廣漠的大地上,路邊小草越發(fā)青綠,晚霞輕落在竹林間,沉浸在光影交織中的竹林就如綢緞般翠綠,我的家就掩映在竹林深處,屋頂一縷縷炊煙在晚風(fēng)中聚攏又散開,一切顯得是那么的溫暖而生動。后來,父親在家門外的自留地種下了一大片花生,我常常去看它們在肥沃的土地上發(fā)芽,長出如四葉草一樣綠綠的葉子,開出小黃花,然后結(jié)果……多年之后,我一直酷愛吃花生,迷戀它們,其實(shí)是貪戀花生里藏滿的父愛,難以忘記那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以及父親不論春夏秋冬,全力以赴默默扛起一家人的生計,用深情編織的舊時光。

不知不覺中,我已失去父親很多年了。長大之后,讀完書,就匆匆離開了家,忙忙碌碌地穿行在自以為是的生活中,也沒有能為父母穿過針,童年的家也開始在生命的旅程中漸行漸遠(yuǎn),慢慢地變成了故鄉(xiāng),一年回去一兩次。那些藏滿父愛的舊時光,以及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一切,悄然無聲地藏于記憶深處,偶爾會在夢中奔涌而出。醒來,眼角會有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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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行腳成都

作者:劉 蓉

配圖: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