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在家,是說一不二的主兒。他嗓門大,手勁兒更大,家里的事,他說往東,沒人敢往西。我媽性子軟,像根藤蔓,總是無聲地攀附著這棵大樹。飯桌上,我爸筷子指哪兒,我們就得吃哪兒。他要說這盤肉燒得咸了,媽得趕緊端走回鍋;他要是咂摸一口酒,皺著眉說淡,那媽就得捏著酒壺再去燙熱。我不是不愛吃菜,只是聞不得蒜苔那股子沖味兒。
為這事兒,我爸沒少瞪眼:“小小年紀,挑三揀四!蒜苔多好的東西,維生素!”他的唾沫星子能濺到我臉上,“矯情!就是餓得輕,欠打!”那會兒我家飯桌,隔三差五我就被罵一回。
清炒蒜苔、蒜苔炒肉絲、蒜苔燉豆腐……盤盤都綠得刺眼。我爸的筷子敲著碗邊兒,大聲說道:“吃!長力氣的東西,不吃怎么行?”我看著那蒜苔,喉嚨眼發緊。我媽悄悄把蒸得噴香的白米飯推到我面前,碗底壓著塊沒沾蒜苔氣的白切肉。可我爸眼毒:“肉拿走!先讓他把這盤蒜苔對付干凈!”最狠的一次,我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桌上只擺了兩樣東西——一大碗油亮亮的蒜苔炒肥肉片,旁邊擱著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面堆著小山似的、干得掉渣的硬邦邦的冷饅頭。我爸捏著個冷饅頭,往我手里一塞,另一只手端著蒜苔碗杵到我鼻子底下:“選!要么就著蒜苔吃肉,要么干啃這隔夜饅頭!”那饅頭又冷又硬,石頭一樣硌手。蒜苔的辛辣氣直往腦門頂沖。
我倔勁兒上來,低頭就啃那冰疙瘩似的饅頭,一口,噎得直抻脖子。我爸“啪”地把筷子拍桌上,蒲扇大的巴掌帶著風就扇了過來:“讓你犟!讓你犟!老子還治不了你?矯情!欠打!”那一巴掌,半邊臉火辣辣地麻,耳朵里嗡嗡響了好幾天,像是鉆進了一窩沒頭沒腦的蜜蜂。淚珠子在眼眶里打轉,硬是沒敢掉下來。
我媽嚇得臉煞白,手足無措地站在我爸身后,想過來拉我,又不敢。后來啊,我像只掙脫了繩套的小鳥,拼命往外飛??紝W,選了個離家千里的地方。寒暑假回來,飯桌上,我爸的筷子還是那么威風凜凜地指點江山。只是盤盤菜里,再也尋不見一根蒜苔。我媽有時會小心翼翼地問:“建軍,嘗嘗這個?”我埋頭扒著碗里的白飯,筷子繞著走,淡淡應一句:“不了,媽,飽了?!?/p>
我爸悶頭喝酒,偶爾瞥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種我看不懂的渾濁。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兒子。小家伙隨我,碰不得姜絲,一丁點都吐得小臉發白。有回帶他回老家吃飯,我媽高興,燉了雞湯,湯面上漂著切得細細的姜末。
小家伙剛嘗一口,眉頭就皺成了疙瘩。我爸正好坐在旁邊,眼瞅著就要開口,那熟悉的“矯情”倆字兒似乎已經到了他舌尖上。我猛地站起來,一步跨到兒子椅子后邊,護犢子似的擋在前面,聲音不大,卻像把錐子,直直扎過去:“爸!孩子不吃姜!別逼他!” 飯桌上一瞬間靜得能聽見針掉地的聲音。
我爸舉著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重重地嘆了口氣,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喉結滾動,咽下的不知是酒,還是別的什么。我媽后來在電話里跟我絮叨過:“你爸啊……心里不好受。他說,不就幾根蒜苔的事嗎?
至于記一輩子仇,連口熱乎飯都不愿在家吃了?” 我爸他,直到走了,大概也沒真正明白。哪里是那幾根蒜苔呢?是每一次被強迫時喉嚨里的苦澀,是那干硬的饅頭硌著心的冰涼,是響亮的耳光后耳朵里揮之不去的嗡鳴。
那些年飯桌上無聲的角力,像一道道看不見的溝壑,早已把我們隔在了兩岸。如今我自己也做了父親。我看著兒子皺著小臉挑出碗里的姜末,看著他理直氣壯地說“爸爸,這個我不喜歡”,心里頭涌上的,不是惱怒,竟是慶幸。不喜歡就不吃,天經地義的事,爸,您當年怎么就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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