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開處，文脈永流傳——馬淑珍剪紙藝術作品集研討會引發的文化哲思

作者/孫樹恒

題記：2025年6月15日，我以文化學者、作家身份受邀參加了在內蒙古文藝家之家舉辦的《石榴花開——馬淑珍剪紙藝術作品集》研討會，并做了發言。這次研討會是一場跨越時空的文化對話，將一把剪刀的力量置于時代語境下審視。這場研討會由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中國剪紙（和林格爾剪紙）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中國剪紙藝術大師、草原大寫意剪紙藝術創立者、著名剪紙文化學者段建珺主持，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內蒙古民間藝術家協會主席伊和白乙拉，副主席、內蒙古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李崇輝，內蒙古評論家協會副主席王宏偉、畫家、書法家和內蒙古剪紙學會副會長趙福、回民區文聯主席李喆，專家文凱、武權、張尚國、金鴻君、榮鳳敏、包曙光、云璐等專家學者和呼和浩特剪紙市級代表性傳承人馬淑珍以及馬淑珍老師的學生30多人。他們共同探討的不僅是一位民間藝術家的作品集，更是剪紙這一古老藝術形式在當代的生存哲學與發展路徑。

一、一把剪刀與一個時代的對話

剪紙，這一誕生于農業社會的民間藝術，歷經千年而不衰，其生命力究竟源自何處？在數字化、智能化迅猛發展的今天，它又該如何實現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

馬淑珍的剪紙藝術集從醞釀到出版歷經五年時光，這五年恰是中國非遺保護事業加速推進的關鍵期。這本書的出版由于疫情的沖擊、資金的短缺、技術的瓶頸，每一道坎都考驗著傳承者的決心。但當這本凝聚著300余幅作品的集子最終呈現在世人面前時，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位藝術家的個人成就，更是一個文化傳統在現代性沖擊下的頑強生命力。當我捧起這本作品集，“就像打開一枚精心制作的時空影像”，那些凝固在紙上的線條，實則是流動的歷史瞬間與情感記憶。

當馬淑珍老師的剪刀在紅紙上游走時，那不僅僅是一種手工藝的展現，更是一個民族文化基因的當代激活。而馬淑珍老師的剪紙藝術集，恰如一面多棱鏡，折射出傳統藝術在當代的生存狀態與發展可能。

二、活化石的現代性蛻變，剪紙藝術的文化根脈

（一）從窗花到文化符號：剪紙的本體論思考

“剪紙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活化石，其核心價值究竟何在？”許多人將“活化石”視為一種靜態的文化標本，實則不然。中國剪紙的獨特性在于，它承載著中國人特有的認知世界的方式——“不講究透視原理，不受時空局限，而是通過夸張、比喻、對比等手法進行創作構圖”，這種藝術語言背后是中華民族“觀物取象”的思維模式。

馬淑珍的作品恰是這種思維模式的當代實踐。在有關草原的作品中，比如馬一類的動物，她并未追求解剖學意義上的準確，而是通過飛揚的馬鬃在陰刻與陽刻間的交織，塑造出駿馬奔騰的動態感；套馬桿舒展的線條，暗示著草原的遼闊與牧民的力量。這種“寫意”而非“寫實”的創作理念，與中國傳統繪畫“以形寫神”的美學追求一脈相承。初看作品時可能會覺得“馬不像馬，驢不像驢”，但深入理解后會發現，這正是剪紙藝術的精髓所在——它追求的是“意向美”，是對事物精神氣質的捕捉，而非表象的復刻。

剪紙的核心價值在于它承載了中國人“如何觀察世界、理解世界并以形象表達認知”的獨特方式。在馬淑珍的作品中，我們看不到西方繪畫式的寫實描摹，而是充滿了夸張、比喻、對比等富有東方智慧的表現手法。這種“意象美”的追求，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得意忘形”審美思想的生動體現。

（二）傳統與現代的辯證法：在傳承中創新的藝術哲學

“傳承與創新”成為高頻詞?！白鳛閭鞒腥?，不僅要自己創作好的作品，緊跟時代腳步，還要承擔傳承的責任。”馬淑珍的實踐為這句話做了生動注解——她既扎根傳統，從和林格爾窯洞老藝人那里學習剪紙的“根脈”，又勇于創新，將風力發電等現代元素融入作品，讓傳統藝術與當代生活對話。

這種創新不是對傳統的背離，而是基于文化自信的創造性轉化。內蒙古的剪紙的主要特點概括為“粗獷的草原生活氣息”“強烈的生命感”和“樂觀天真的浪漫主義情懷”，這三個特點在馬淑珍的《草原春曲》中得到完美體現：牧羊姑娘的笑靨、歡叫的馬群，通過夸張的造型和明快的線條，傳遞出草原民族對生活的熱愛。這種創新不是技術層面的花樣翻新，而是文化精神的當代詮釋。

馬淑珍的剪紙藝術之所以能在眾多作品中脫穎而出，與其獨特的技法創新密不可分。她在繼承傳統剪紙技法的基礎上，不斷探索新的表現手法，形成了個人獨特的藝術語言。這種創新不是對傳統的背離，而是在深刻理解傳統精髓基礎上的突破，體現了一位藝術家對藝術本體的深入思考。

陰陽刻的巧妙運用是馬淑珍剪紙的一大特色。傳統剪紙中，陰陽刻往往單獨使用，形成或實或虛的視覺效果。而馬淑珍則大膽將陰陽刻結合起來，在同一幅作品中營造出豐富的層次變化。在《套馬的漢子》中，她用陽刻表現人物的輪廓和動態，用陰刻處理背景的鬃毛和草原，通過陰陽對比，不僅突出了主體形象，還營造出駿馬奔騰的動感效果。這種技法的創新，使得平面的剪紙具有了類似繪畫的立體感和空間感。

對線條的獨特處理也體現了馬淑珍的藝術匠心。她的線條既有傳統剪紙的流暢婉轉，又融入了現代藝術的構成意識。在《十二生肖》系列作品中，她根據不同動物的特征，采用不同的線條表現手法：表現馬的矯健用剛勁的直線，表現羊的溫順用柔和的曲線，表現猴的靈動用跳躍的折線。這種線條的個性化運用，不僅準確地表現了動物的特征，還賦予了作品以情感內涵。

她的作品造型往往具有強烈的意象性。在《較量》中，馬的形象被高度概括，沒有繁瑣的細節刻畫，而是通過夸張的頭部比例、飛揚的鬃毛和圓睜的眼睛，表現出駿馬的力量和精神。這種造型手法類似于中國傳統繪畫中的“寫意”，不求形似，但求神似，通過抓住對象最具特征的部分進行夸張表現，達到傳神的效果。

馬淑珍的造型還體現出一種質樸的稚拙美。她的作品不追求技巧的炫耀，而是以一種近乎童真的方式表達對生活的感受。在《牧羊姑娘》中，姑娘的臉龐被處理成簡單的圓形，眼睛用兩個小黑點表示，但通過身體的動態和手中的牧羊鞭，卻能讓人感受到姑娘的天真和活潑。這種稚拙的造型不是技藝不精的表現，而是藝術家刻意追求的藝術效果，它讓作品具有了一種原始的生命力和親和力。

值得注意的是，馬淑珍的造型語言中還融入了現代設計的構成意識。她善于將點、線、面等造型元素進行規律性的組合，形成具有現代美感的視覺形式。在《團花吉祥》系列中，她將傳統的吉祥圖案分解為基本的造型元素，然后按照現代構成原理重新組合，使得傳統題材具有了現代設計的簡潔和秩序感。這種傳統與現代的融合，讓剪紙藝術在保持文化底蘊的同時，又具有了時代的審美特征。在《草原春曲》中，她通過牧羊姑娘的笑靨、歡叫的馬群和飄動的經幡，營造出一種充滿生機與希望的草原春景，讓人感受到她對這片土地的無限熱愛。這種情感的表達不是空洞的抒情，而是通過具體的形象和細節自然流露出來，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三、石榴花開的象征人類學：藝術作為文化認同的建構

（一）民族符號的視覺編碼：從石榴到中華民族共同體

《石榴花開》的書名本身就是一個富有深意的文化符號。“石榴花開”象征著“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馬淑珍在作品中巧妙運用了這一象征體系，將傳統吉祥圖案與時代主題相結合，如在《赤心向黨》系列中，她用細膩的刀工串聯百年黨史，讓黨旗、五星等符號通過剪紙語言得以呈現，既保持了民間藝術的質樸，又賦予了作品莊重的政治內涵。

這種符號轉化體現了民間藝術的政治智慧。在分析馬淑珍作品時指出，她的剪紙“既有草原民族套馬賽駝、搏克手競技等展示力量的崇尚，又有漢民族賞花燈、踩高蹺等民間社火活動”，這種多元文化元素的融合，恰是內蒙古地區多民族共生共榮的視覺寫照。當這些作品被作為“文化伴手禮”贈送時，它所傳遞的不僅是藝術品本身，更是一種文化認同的建構——通過視覺符號的傳播，強化了“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民族共識。

（二）從個人敘事到集體記憶：藝術作為時代見證

馬淑珍的剪紙生涯與新中國的發展歷程相伴隨，她的作品因此成為一部微觀的時代史。從兵團生活的《屯墾戍邊》到改革開放后的《五谷豐登》，從草原傳統的《鄂爾多斯婚禮》到現代城市的《風力發電》，每一幅作品都是一個時代切片。馬淑珍的藝術風格在不同時期有明顯變化：“08年以前的作品和08年以后有很大藝術面貌的變化，到了一幾年之后又有新的變化”，這種變化不是隨機的風格切換，而是藝術家對時代精神的主動回應。

這種時代性在《搓莜面的女人》中體現得尤為深刻。作品不僅描繪了兩個女人搓莜面的場景，還細致刻畫了炕上玩耍的孩子和討食的貓咪，這些細節看似瑣碎，卻構成了一幅鮮活的生活圖景，讓觀者能感受到那個年代的煙火氣。這些作品在我看來“不是靜態的標本展示，而是一個個鮮活瞬間的永恒定格”，當我們翻閱這本作品集時，仿佛在進行一次“逆向的時間旅行”，那些曾在剪刀與紅紙間流淌的時光，在目光中重新呼吸生長。“馬淑珍的作品讓我們看到，剪紙不僅可以是寫意的，也可以是寫實的；不僅可以表現宏大主題，也可以刻畫細微之處?！?/p>

四、傳承的倫理與美學：從技藝到精神的接力

（一）師徒制的現代轉型：傳承作為一種生活方式

馬淑珍在研討會上提到，段建珺所傳承的和林格爾縣剪紙的引領至關重要。段建珺所總結出 “二剪論” 和 “三步曲”，“三步曲” 為 “用剪化情、用剪傳愛、用剪布道”，分別凝聚家園情、增加生活熱愛、傳承民族精氣神的剪紙藝術之核心理念，影響了一代剪紙人。認為剪紙的“工”包含表面形式與內涵神韻兩個層面，二者統一才能展現剪紙之美。馬淑珍在老年大學擔任剪紙教師多年，許多學員跟了她六七年，“不是說我教得好，而是他們對剪紙事業有目標”。這種非功利性的傳承關系，體現了民間藝術傳承的本質——它不僅是技藝的傳授，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文化認同的傳遞?？梢杂谩翱删础⒖蓯?、可學、可研”概括馬淑珍的藝術人生，其中“可學”不僅指技法層面的可操作性，更指她身上體現的傳承精神——“鍥而不舍”“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堅持。馬淑珍的答案是：以文化自覺傳承傳統，以藝術自信擁抱時代。她用自己的實踐證明，傳統藝術完全可以在當代社會煥發新的光彩，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文化紐帶。

這種傳承倫理在數字時代顯得尤為珍貴。當AI技術可以生成精美的剪紙圖案時，手工剪紙的價值何在？“藝術創作的可貴在于人的創造力和情感，這是任何AI都替代不了的?！瘪R淑珍的學員們之所以堅持，正是因為他們在剪紙中找到了機器無法給予的情感共鳴和文化歸屬感。

（二） 評論的缺席與建構：學術話語對民間藝術的賦能

研討會中多次提到一個痛點：民間藝術缺乏有深度的評論支撐?！艾F在好多藝術作品的宣傳只能停留在抖音、快手等平臺，缺乏有分量的評論。”馬淑珍的作品集雖然成功出版，但是“只有通過有見地的評價、評論甚至批評，才能促進民間藝術的發展”。

“評論不是簡單的歌頌，而是要站在藝術規律和文化立場上，探討如何用剪紙藝術詮釋當代文化自信?！边@種學術介入不是對民間藝術的干預，而是通過理論提升，讓更多人理解剪紙藝術的深層價值。沒有評論的支撐，“普通愛好者很難看出馬淑珍老師作品的好與特點”，而專業評論能搭建起民間藝術與公眾之間的橋梁。

（三）傳承之思：非遺保護的當代困境與突圍

在全球化和現代化的浪潮下，包括剪紙在內的傳統民間技藝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生存挑戰。馬淑珍剪紙藝術集的出版及其引發的研討，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人們對傳統技藝當代命運的關注。深入分析剪紙藝術的生存現狀，不僅有助于我們理解馬淑珍藝術探索的價值，更能為非遺保護提供有益的思考。

傳承斷代是剪紙藝術面臨的首要問題。隨著老一輩剪紙藝人的逐漸凋零，年輕一代對傳統剪紙的興趣日益淡漠。在內蒙古的一些地區，傳統剪紙技藝已經出現了后繼無人的局面。

傳統剪紙的實用性喪失也是導致其衰落的重要原因。在過去，剪紙多用于節日裝飾、婚喪嫁娶等民俗活動，具有很強的實用性。而隨著現代生活方式的改變，這些傳統民俗活動逐漸簡化甚至消失，剪紙的實用需求大大減少。很多年輕人不再自己動手剪紙，而是選擇購買更便宜、更精美的印刷品或工藝品，這使得傳統剪紙失去了重要的生存土壤。

現代科技的發展也對傳統剪紙形成了挑戰。數碼印刷、激光雕刻等新技術的出現，使得剪紙作品的制作變得更加便捷和高效。雖然這些技術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剪紙的普及和傳播，但也使得手工剪紙的獨特價值受到了沖擊。手工剪紙中蘊含的情感溫度、文化記憶和藝術個性，是機器生產所無法替代的，但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這種價值往往被人們所忽視。

正如段建珺所強調的剪紙 “勁氣”，追求 “活脫脫兒” 的最高審美境界，即 “活氣”“神氣”，作品要 “以動寫形，以形傳神”，線條是對物象高度提煉的形和體，實現心智、情緒、靈感與手工的完美結合。他創造“密剪”“亂剪”法，打破構圖羈絆，展現獨特生命感和意趣美，提升剪紙審美空間與美學價值。

五、文化高原上的高峰：剪紙藝術的未來想象

“剪紙不是小藝術，而是最大的文化?！瘪R淑珍的作品之所以能引發共鳴，在于它既扎根草原文化，又蘊含人類共同的審美追求——對生命的贊美、對生活的熱愛。這種雙重特質讓內蒙古剪紙已經具備走向世界的潛力，和林格爾剪紙已將民間剪紙轉化為當代藝術語言，在國際舞臺講述中國故事，也能成為跨文化對話的媒介。

剪紙傳承需要政府政策、學術研究、教育普及、市場開發的系統合力。回民區文聯在馬淑珍作品集出版中墊付資金，體現了基層支持的重要性，但更需要頂層設計的賦能。未來的傳承生態應包括：非遺保護政策的細化、高校對剪紙理論的研究、中小學非遺課程的普及，以及文創產品對傳統符號的現代轉化。

當馬淑珍在感謝詞中說“年齡已無優勢，但選擇腳踏實地傳承”時，她道出的是一個文化傳統的生存智慧。《石榴花開》不是終點，而是新起點。它應成為“蘊含北疆文化力量的種子”，落入讀者心田，讓文脈在剪刀與紅紙的對話中生生不息?！坝谑?，這本作品集不再僅僅是馬淑珍老師個人創作的成果，而成為了藝術家與觀者共同創作的起點?！?/p>

馬淑珍的剪刀下，石榴花開的紋樣既是對多民族共同體的隱喻，也是對文化傳承的承諾——它提醒我們：傳統不是過時的符號，而是流動的智慧；創新不是對根脈的背離，而是讓文脈在時代中煥發新的光澤。

在石榴花開處，我們看見的不僅是一把剪刀的力量，更是一個文明在時光中綿延不絕的生命力。

（作者檔案：孫樹恒，筆名恒心永在，內蒙古奈曼旗人。蒙域經濟30人專家組成員，呼和浩特市政協智庫專家。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 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茶葉之路研究會副會長，內蒙古詩書畫研究會高級研究員兼副秘書長，大盛魁公司文化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