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角鄉的夏天總是來得又急又猛。六月初,太陽就已經毒得能把人曬脫一層皮。李德才校長站在中心校的旗桿下,瞇著眼睛看工人們往教學樓外墻上刷最后一遍油漆。那油漆鮮亮得扎眼,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白光。
"李校長,您看這顏色還成不?"包工頭老劉搓著手湊過來,遞上一根軟中華。
李德才接過煙,就著老劉遞來的火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嗯,還行。就是這顏色...是不是太艷了點?"
"哎呦我的校長誒,"老劉壓低聲音,"這可是現在縣城學校最流行的'象牙白',一平米比普通漆貴八塊錢呢!顯得咱們學校多有檔次!"
李德才嘴角抽了抽,沒接話。他當然知道這漆貴——貴出來的部分,有三成都進了他的口袋。上個月縣里撥下來的二十萬校舍維修專款,他讓老劉報了三十萬的賬。多出來的十萬,五萬給了老劉封口,剩下五萬...他摸了摸褲兜里新買的手機,這手機花了他八千多。
"爸!"一個清脆的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兒子小強背著書包從教室里跑出來,臉蛋紅撲撲的,"我們班窗戶關不上,王老師說可能要換滑輪了。"
李德才皺了皺眉:"又關不上?上個月不是剛換過嗎?"
小強眨巴著眼睛:"王老師說...說滑輪是塑料的,用幾天就壞了。"
老劉在旁邊干咳一聲,眼神飄忽。李德才心里明鏡似的——那滑輪是他特意囑咐用最便宜的再生塑料做的,一套報價八十,實際成本八塊不到。
"知道了,爸爸明天就讓人來修。"他拍拍兒子的頭,"快回家寫作業去。"
看著兒子蹦蹦跳跳遠去的背影,李德才吐出一口煙圈。三年前他剛當上校長時,也是個想干實事的人。酒角鄉中心校是十里八村唯一的完全小學,三百多個孩子,校舍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蓋的,早就該翻修了。可每次打報告要錢,縣里總是推三阻四。
轉折點是在前年中秋節。那天鄉教辦主任錢東來學校"檢查工作",臨走時意味深長地說:"老李啊,你這人太實在。現在這世道,不會變通可不行。"說著拍了拍公文包,"下次打報告,數字可以適當...靈活一點嘛。"
第一個項目是維修廁所。實際花了三萬,他報了五萬。錢主任拿走一萬,剩下的...李德才至今記得第一次把公款裝進自己口袋時,手抖得連錢包都拿不穩。可現在?他輕車熟路得像在自家菜園子里摘黃瓜。
"校長!校長!"教務主任王芳急匆匆跑來,"剛接到鄉里通知,明天有暴雨,讓咱們做好防范。"
李德才抬頭看了看天,瓦藍瓦藍的,連片云彩都沒有:"暴雨?這大晴天的..."
"氣象局發的紅色預警,"王芳擦著汗,"說是臺風外圍影響,可能有強對流天氣。"
老劉插嘴:"那咱們得趕緊檢查下校舍。特別是那幾間老教室,屋頂去年就有點漏..."
"慌什么,"李德才擺擺手,"去年不是補過了嗎?"其實他知道,所謂"補"就是在漏的地方糊了層瀝青,材料費報了兩千,實際花了二百。
第二天一早,天色果然變了。厚重的烏云像口黑鍋倒扣在青山鄉上空,壓得人喘不過氣。李德才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操場上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小樹苗,心里突然有點發毛。
"校長,要不今天提前放學吧?"王芳憂心忡忡地說,"三年級教室的屋頂...我聽著風聲不太對勁。"
李德才看了看表,下午三點二十,離正常放學還有四十分鐘:"再等等,縣里督導組下周要來,咱們教學進度已經落后了。"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劈過,緊接著炸雷轟隆一聲,震得玻璃窗嘩嘩作響。大雨傾盆而下,打在水泥地上濺起半尺高的水花。
"啊——"一聲尖叫從三年級方向傳來。李德才心頭一跳,拔腿就往教室跑。剛沖到走廊,就聽見"轟"的一聲悶響,接著是此起彼伏的哭喊聲。
三年級教室的屋頂塌了。
半個屋頂像被巨人掀開的罐頭蓋,歪斜著砸在講臺位置。斷裂的房梁、碎瓦片、水泥塊散落一地。十幾個孩子被壓在下面,只露出書包的一角或一只小手。沒被砸中的孩子哭喊著往外跑,有個小女孩絆倒了,膝蓋磕在碎磚上,血立刻浸透了白襪子。
李德才兩腿發軟,耳邊嗡嗡作響。在那堆廢墟里,他看見了兒子小強的奧特曼書包——那是他上周剛買的,花了兩百多。
"快救人啊!"王芳的尖叫聲驚醒了他。老師們已經沖進去扒拉瓦礫,有個男老師背上背著個滿臉是血的孩子往外跑。
李德才踉踉蹌蹌地沖進廢墟,瘋了一樣扒開碎磚爛瓦。他的手指被鋼筋劃破了,血混著雨水流下來,但他感覺不到疼。"小強!小強!"他喊著,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終于,他在一根橫梁下找到了兒子。孩子臉色慘白,右腿被壓得變了形,但還有呼吸。"堅持住,爸爸在這兒..."李德才哆嗦著掏出手機叫救護車,卻發現信號塔也被雷劈了,根本打不通。
鄉衛生院的救護車四十分鐘后才到——那輛破面包車是鄉里唯一的"救護車",平時主要用來拉疫苗。五個重傷的孩子被抬上車時,小強已經昏迷了。李德才握著兒子冰涼的小手,突然注意到教室墻角——那里裸露的鋼筋銹跡斑斑,水泥一捏就碎。這就是他報了三萬"加固費"的承重墻。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李德才在縣醫院走廊里來回踱步,白襯衫上全是血漬和泥印。小強右腿粉碎性骨折,醫生說就算好了也可能瘸。另外兩個孩子更嚴重,一個脾臟破裂,一個顱腦損傷,現在還在ICU。
天亮時,鄉黨委書記帶著一群人來了。為首的陌生男子亮出證件:"李德才同志,我們是縣紀委調查組的,請你配合調查校舍坍塌事件。"
調查比李德才想象的快得多。老劉第二天就全招了,連他去年用維修款給相好在縣城買金鐲子的事都抖了出來。會計室的賬本被搬走第三天,調查組就查清了這三年他貪污的每一分錢——總計四十七萬八千六百元。
最諷刺的是,事發當天他褲兜里還裝著剛辦下來的存折——用表弟身份證開的戶,里頭存著準備在縣城買房的二十萬首付。
庭審那天,酒角鄉來了上百號人。當檢察官念到"挪用學生營養餐補貼"時,旁聽席上一個老太太突然嚎啕大哭——她孫子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去年體檢測出貧血。李德才不敢抬頭,他知道人群中一定有小強的同學們,有那些屋頂塌下來時被砸傷的孩子家長,還有王芳——塌方那天她為了救學生,左手被掉落的橫梁砸斷了三根手指。
法官宣判時,李德才一直在想兒子。小強現在走路一瘸一拐,原本活潑的孩子變得沉默寡言。上周他去探視,兒子隔著鐵窗問他:"爸,我們班小雨說你是貪官,把修學校的錢都拿去買大房子了,是真的嗎?"
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十年有期徒刑!法槌落下的聲音很輕,在他耳中卻如同那天的炸雷。被法警帶出法庭時,他看見角落里坐著錢東——那個教他"靈活變通"的教辦主任。對方眼神閃爍,很快躲進了人群。
警車開出法院時,又下雨了。雨水沖刷著車窗,李德才想起中心校旗桿下的那灘積水——每次升完國旗,他都會親自把水掃干凈,因為"要給學生做榜樣"。老師們背后都夸他"樸實",說他"襪子破了都舍不得換新的"。
警車駛過中心校門口,他看見坍塌的教室已經被藍色鐵皮圍了起來。新刷的"象牙白"外墻被雨水沖出一道道黑痕,像極了哭花妝的臉……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