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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2月,時年16歲的張紅兵(注:原來不叫這個名字,是“文革”開始后自己改的)寫了封檢舉信。
為了表達忠誠,他將舉報信與紅衛兵胸章一起,塞進了軍代表的門縫。
駭人聽聞的是,他檢舉的是自己母親。
根據當年的歷史材料、后來的法院文件以及當地縣志記載:
1970年2月,方忠謀在家中發表了支持劉少奇、批評毛澤東的言論。 她被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張紅兵舉報,兩個月后被認定為“現行反革命”,被處決。
十年后的1980年7月,安徽宿縣地區中院作出了再審判決,認定原判決完全錯誤,“實屬冤殺,應予昭雪”。
母親的案子平反了,不過張紅兵說“永遠不會饒恕自己”,并希望以自己的方式“贖罪”。
2011年9月,他向安徽固鎮縣有關部門提出,希望將母親方忠謀的墓地認定為文物,被當地機關駁回。
他將有關部門告上法庭,2013年3月底,他迎來二審終審判決,以敗訴告終。
在張紅兵打官司的過程中,他以特殊的方式向母親公開懺悔。
他說自己應該成為反面教材,希望歷史的悲劇不被遺忘。
2013年,官方記者曾為此事和張紅兵有過訪談,現摘編如下:
(1)怕父親包庇,自己去檢舉
記者:事情過去幾十年后,為什么會有公開那段經歷的想法?
張紅兵:大約是2009年,我看到網上有人寫“文革”相關文章。
當時意識到,很多人對這段歷史不了解,我希望通過我的反思,讓現在的人們了解當時的真實狀況。
記者:當年你父親和你一起檢舉你的母親,和家庭環境有關系嗎?
張紅兵:我家其實和萬千的普通家庭一樣,是充滿溫情的。
我記得父親挨批斗時,母親站到父親身邊,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替父親遮擋拳頭,保護父親。
批斗會結束后,母親手挽著父親走在公共場合,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那么親密。
記者:但后來因為她說的話,你父親和你就去舉報?
張紅兵:放在現在看,會覺得不可思議,但那是個不一樣的年代。
我的父親被劃為“走資派”后,經常挨批斗,被人拳打腳踢。
我為了表示自己與父親劃清界限,貼了批判他的大字報。
當時父母并沒有責怪我,貼大字報后,父親反而把我當作大人來看待。
當時的輿論導向和社會思潮,就是那樣的。
記者:對于母親的事,你一直說自己犯下“大罪”。
張紅兵:事情發生在1970年2月13日,我們家人在一起辯論文化大革命的事情。
母親說,“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
我當時非常震驚,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完全改變了,不是一個母親了,而是階級敵人,我立即投入對母親的批判斗爭。
這時候父親就表態說,從現在起我們堅決和你劃清界限,你把你剛才放的毒,全部都給我寫出來!
母親寫完一張紙,我父親就拿著出了家門,說要去檢舉。
記者:父親已經去了,為什么你又去?
張紅兵:我擔心父親可能考慮其他因素,比如和母親的感情,比如整個家庭要照顧。
為表現自己的革命立場,我寫了封檢舉信,和我的紅衛兵胸章一起,塞進軍代表宿舍的門縫。
記者:后來發生了什么?
張紅兵:后來我回家,看見軍代表和排長進來,對著我母親就踹了一腳,她一下跪地上。
然后大家像捆粽子一樣,把她捆了起來。
我現在都記得,母親被捆時,肩關節發出咔咔作響的聲音。
(2)“無可挽回地格式化了”
記者:舉報母親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后果?
張紅兵:想到了,但這事不能怪xx,又不是xx讓我不認爹和娘,我純粹就是想立功表現!
父親舉報回來后,就問母親:槍斃你不虧吧?你就要埋葬在固鎮了。
在我親筆寫的檢舉揭發材料最后,我寫著: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方忠謀!槍斃方忠謀!
我知道我和父親這么做,意味著母親會死亡,但當時很慶幸,幸好這個反革命是被我們揪出來的!
記者:目睹母親被抓走,有沒有過后悔?
張紅兵:當時心里很亂,不過想得最多的,不是后悔,而是自豪!
覺得家里出現了一場階級斗爭,我和父親站穩了立場,我們的政治表現,經得起組織考驗。
那時候,大家都被裹挾在一種氛圍里,想跑也跑不了。
我人性中的善良和美好,被徹底地、無可挽回地“格式化”了。
記者:你檢舉了自己的母親,當時周圍人怎么看?
張紅兵:當時在與我父母關系較好的同事中,有個別叔叔曾私下里說過我。
你母親在家里說的話,又沒有在外面說,你和你父親不應該這么做。
周圍人異樣的眼光是免不了的,但大家都不對這事公開發表看法。
后來縣教育革命展覽中,還有一塊展板是《大義滅親:中學生張紅兵和反革命母親堅決斗爭的英勇事跡》。
記者:急于和母親劃清界限,會有自保的原因嗎?
張紅兵:不但是為了自保,還把它算作自己的一種政治表現。
當時激進的政治表現,可能帶來不一樣的境遇。
不過后來還是白費心思,我和弟弟依然沒有升高中的機會,不能當兵,不能進工廠,都下放到了農村。
(3)“夢里母親從不和我說話”
記者:母親這件事情,你覺得對你后來的生活,有怎樣的影響?
張紅兵:有些影響最初就發生了,可我并沒意識到是這件事的緣故。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后,我曾陷入極度的恐懼、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之中。
很長一段時間內,我越來越表現出嚴重的抑郁癥狀,比如我與父親、弟弟已經沒法正常交流。
我在心里揣摩著要說的每句話,考慮說出來是否正確。
我想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不與他人接觸,避免可能發生的恐懼。
記者:什么樣的恐懼?
張紅兵:我聯想到在土改、鎮壓反革命運動中被槍決的外祖父,聯想到母親受其父案件影響。
我害怕自己在與人交往時,也會像母親那樣控制不住,說出自己的政治觀點……我何嘗不是因母親的遭遇受到影響?
更可怕的是,這種傷痛還可能因為我,傳遞到女兒甚至孫輩。
記者:會夢到你母親嗎?
張紅兵:有很多次,在夢里我見過她,還像臨刑前那樣年輕。
我跪在地上,緊緊拉著她的手,害怕她突然消失。
我說:媽媽,不孝兒我給您下跪道歉了!
但是她不回答我,在許多夢境里,她從來不和我說話,我相信,這是她對我的一種懲罰。
記者:流過眼淚?
張紅兵:許多年來,都有情不自禁流淚哽咽、失聲痛哭甚至號啕大哭。
我已記不清有多少回了,有時是在白天,有時是在夜晚。
更多的是我在小姨母、舅父的推動下,懷著沉重的負罪感,為母親寫平反申訴材料而一人獨處的時候。
(4)“我應該成為反面教材”
記者:你反思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張紅兵:“文革”結束后,我就陷入痛苦,這幾十年我從來沒停止過反思。
但第一次形式上的反思,應該是1979年,我看到官媒上公開報道張志新的事情。
當時我和父親就意識到,我們遇到麻煩了,非但當不了英雄,還可能被當罪犯!
我在心里罵:張紅兵啊張紅兵……我想逃,卻無處可逃。
記者:你為了讓母親的墓地(遇難地)被認定為文物,打了幾年的官司,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拒絕遺忘?
張紅兵:巴金在上世紀80年代初,曾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館的設想。
他說,不讓歷史重演,不應當只是一句空話。
他說最好建立一座博物館,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來說明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我希望為將來必定要建立的“文革”博物館,提供一份資料。
家母方忠謀冤案的歷史資料,符合巴老所說條件,也應該把我對母親的行為,作為展覽內容之一。
我是兇手之一,讓人們看不起我、痛罵我吧。
每個人都應該看到它,我應該成為他們的一個反面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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