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粒的結婚照還掛在出租屋床頭,而本該成為新房的混凝土框架已在城市邊緣裸露生銹三年。她每月14號準時收到銀行還款短信,金額數字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像一把生銹的刀反復割開結痂的傷口。“繼續還貸是填無底洞,停止還貸就成失信人。”她在業主群敲下這行字時,窗外正傳來房東催繳房租的敲門聲。
千里外的江蘇連云港法院,一紙判決正掀起滔天巨浪。柏某夫婦因開發商逾期交房起訴,法院不僅判決解除購房合同、返還首付及已還貸款,更史無前例地宣告剩余貸款本息由開發商承擔。當判決書在2025年夏初流傳到李粒的手機屏幕時,她顫抖的手指幾乎握不住發燙的小米手機——那上面斑駁的裂痕,恰如她支離破碎的安家夢。
01 司法破冰,二十年沉疴的艱難突圍
售樓處沙盤上的水晶玻璃塔樓,曾是柏某夫婦對未來生活的全部想象。2020年11月簽合同時,銷售經理信誓旦旦:“明年中秋就能在自家陽臺賞月”。他們不會想到,三年后只能在法庭上爭奪最基本的生存尊嚴。
當開發商資金鏈斷裂的噩耗傳來,這對夫妻經歷了中國爛尾樓業主的標準式煎熬:先解除購房合同拿回首付款,卻被口頭承諾欺騙繼續背負房貸。在被迫代償近4萬元貸款后,他們再次走進法院時,口袋里只剩皺巴巴的公交車票和最后的希望。
連云港贛榆區法院的判決如同驚雷炸響。法官援引《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司法解釋》第20條,創造性地將兩份合同命運捆綁:“因開發商違約導致購房合同解除,其取得房屋所有權的目的落空,貸款合同自當同步解除”。這份沉睡22年的法律條款終于被喚醒,在判決書上迸發出灼熱光芒。
“這打破了73.6%同類案件中‘獨立合同論’的魔咒。”上海易居研究院副院長嚴躍進在分析報告中寫道。此前多數法院認定房貸合同獨立有效,即便退房業主仍需還貸,導致“錢房兩空”的人間慘劇。
在鄭州某爛尾樓盤,林綺的遭遇正是這種司法困境的縮影。房價從每平1萬元腰斬至5000元,開發商人間蒸發。她最終選擇放棄28萬首付和10萬已還月供,才換來法院支持解除貸款合同。“斷臂求生。”她咬著嘴唇說出這四個字時,眼中有淚光閃動。
02 維權迷途,同案不同判的司法叢林
法律條文的光輝往往在現實中折射出令人窒息的混亂。
山東青島某業主拿著合同條款起訴:“逾期60天即可解約”。黃島區法院白紙黑字支持其主張,判決書里字字鏗鏘。而在云南某高檔小區,盡管合同約定逾期180天可退房,省高院卻以“保交樓資金已到位”為由駁回訴求。法官在裁定書中寫道:“維護交易穩定比契約精神更重要”。
“保交樓政策成了開發商免責金牌?”北京京云律師事務所楊偉婷律師剛結束第38次爛尾樓庭審,西裝外套搭在椅背,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她經手的案例里,開發商總以疫情、大氣污染為擋箭牌,而某些法院對此照單全收。
更殘酷的割裂發生在貸款責任認定上。河南新縣法院曾獨創“時間切割法”:貸款合同解除前的債務歸業主,解除后歸開發商。這種看似精準的劃分,卻讓失業的業主王建軍雪上加霜——他被迫償還合同解除前積累的19萬本息,而開發商賬戶早已清零。
2022年爆發的停貸潮,將這種撕裂推向高潮。從鄭州到長沙,150個爛尾項目業主集體宣言:“不復工不還貸!”銀行冰冷的回應隨即而至:“借款合同獨立存在,停貸即違約。”工商銀行公告里的“風險可控”四字,在業主群里被配上“白骨累累”的表情包瘋狂轉發。
“停貸是慢性自殺,訴訟是未知賭博。”李粒的筆記本上,律師分析如同死亡預告:單方停貸將面臨征信黑名單、資產凍結、高額罰息。而訴訟解約可能賠光首付——她賬戶里那53萬元,是父親肝癌手術時都沒動用的“死錢”。
03 執行困局,紙面勝利后的殘酷游戲
當柏某夫婦捧著勝訴判決書走出法院時,臉上卻沒有笑容。判決生效三個月,開發商賬戶仍如荒漠般空曠。他們名義上擺脫了百萬債務,但首付款追回希望渺茫。
“法律贏了,現實輸了。”這是北京金訴律師事務所主任王玉臣經手327起爛尾樓案件后的錐心總結。他電腦里存著鄭州某項目的資產清單:未售車位127個,商業用房8套,被抵押的土地使用權3宗。理論上價值過億,但要等整個項目完工才能處置——而工地腳手架已銹成廢鐵。
最高法2023年《關于商品房消費者權利保護問題的批復》曾帶來曙光,明確購房人債權優先于工程款、抵押債權。但現實是殘酷的賽跑:等業主們組織好維權隊伍,開發商的資產早被其他債權人瓜分殆盡。王玉臣親見某樓盤被三十家法院輪候查封,購房人的“優先權”在司法拍賣中淪為鏡花水月。
在河北某縣城,業主們選擇極端自救。張衛國帶頭湊齊460萬續建資金時,妻子正偷偷典當結婚金飾。“監管賬戶里明明有2.3億,為什么我們要賣房贖樓?”他的質問在信訪辦空蕩走廊里回蕩。三個月后,這群人被稱為“英雄業主”,但張衛國的黑發已白透鬢角。
04 制度曙光,從個案正義到長效機制
蒙自法院的嘗試讓人看到希望。當“共益債務融資”方案在債權人會議通過時,爛尾六年的商業綜合體突然響起久違的機械轟鳴。法官創新性地允許新資金優先受償,吸引社會資本注入1.7億元。
更高維度的變革正在海南發生。這個曾因爛尾樓遍布被戲稱“天涯爛尾角”的熱帶島嶼,現房銷售比例從12.7%飆升至30.84%。當某項目現房開盤即售罄的捷報傳來,期房銷售總監默默撕毀了預售方案。
2025年多地試點的“預售現房雙軌制”如同精準的手術刀。選擇預售需繳納50%保證金,接受資金全程監控;現房銷售則享稅費減免。某房企總裁在內部會議上苦笑:“這就像戒煙,痛苦但能活命。”
在南京珠江四季悅城,政府主導的集中退房行動創造了另一種范式。當87歲老人趙鳳蘭拿到首退款時,顫抖的手撫過發黃的購房合同——那是她為孫子準備的婚房。而在惠州,法院通過調查開發商股東的社會關系,竟協調出其親戚代償債務的戲劇性結局。
05 人物長卷,鋼筋水泥里的人間悲歡
李粒的維權群里,每個人的頭像都是鮮活的人生切片。
“晨光家園業主”剛上傳孩子趴在行李箱寫作業的照片,租住的房子又要拆遷;“星河灣7-603”分享著抗癌藥和房貸催繳單的并排照片;“王工-建筑監理”則發出滲水的地下室照片:“這就是監管賬戶資金被挪用的證據!”
林綺在斷供半年后收到銀行起訴狀。開庭那天,她抱著兩歲女兒站在被告席,陳述詞被孩子的啼哭打斷七次。當法官最終采納“關聯合同論”判決免去剩余貸款時,旁聽席上白發蒼蒼的母親突然下跪磕頭——那65萬債務本是她的養老錢。
最刺痛人心的,是柏某夫婦勝訴后的日常生活。他們仍擠在岳父母家的陽臺上,判決書鎖在抽屜最底層。每月15日,楊某娟會機械地查詢開發商賬戶,盡管律師早告知那家公司只剩3.62元余額。希望的余燼未滅,卻已不足以溫暖現實。
當李粒們站在人生的廢墟上仰望,連云港判決如同穿透烏云的光束。這束光照亮柏某夫婦案卷里被反復勾畫的《司法解釋》第20條,照亮林綺在法庭上緊摟女兒的臂彎,也照見張衛國們集資千萬時手寫的欠條。
在制度性拯救尚未完備時,個體抗爭仍在泥濘中前行。湖南96名業主自籌千萬復工的轟鳴聲里,夾雜著母親為籌集份子錢而低聲下氣的通話;南京集中退房的登記表上,浸透過肝癌晚期患者的淚痕。
法治的進步從不是云端降下的甘露,而是無數普通人用血肉之軀撞開的高墻。當嚴躍進們在研討會呼吁“現房銷售”時,某個售樓處里,銷售經理正對猶豫的客戶說:“怕爛尾?看看連云港案例!”——這或許就是判決最偉大的意義:它讓絕望者保留最后的談判籌碼。
夜幕下的爛尾樓群如巨型墓碑,而判決書里的文字正化作星火,點燃萬家燈火重亮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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