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阿城鎮(zhèn),緊鄰東阿縣,是個青石板路蜿蜒于百年老槐樹下的古鎮(zhèn)。幼年記憶中,南鄰李家二子玉峰,年長我六歲,他那位岳母,便是故事里從幽冥歸來的女子。她本是皋上村新嫁娘,一場暴病驟然奪去性命。丈夫外出未歸,那失去呼吸心跳的身體竟柔軟如生,未曾僵硬。
兩日后丈夫倉皇奔回,那具“尸體”竟在悲慟的呼喚中睜開了眼。然眾人還來不及歡喜,女子環(huán)顧周遭,眼神全然陌生,驚惶掙扎:“這非我之家!爾等皆非我親!”她踉蹌?chuàng)湎驃y臺銅鏡,鏡中人影令她愕然顫抖——那分明是一副陌生的、梳著“網(wǎng)子”的少婦容顏,比她記憶中那條烏油油的大辮子灰暗蒼老許多。公婆苦口婆心勸解,她卻愈發(fā)焦躁,口中只念著河南某村,父母兄長的名姓清晰可辨。
李家半信半疑,派人按她所述尋訪。河南那戶人家聞訊驚疑不定,女兒新喪,黃土猶濕??伤銮樾谓z絲入扣,兩位兄長終是疑云滿腹地隨人北上。皋上村的小院里,女子一見兄長,悲喜奔涌,撲上前去。家中瑣事、幼年秘辛,她絮絮道來,無一錯漏。兄長眼中疑冰漸融,終喚出那一聲既熟悉又陌生的“妹妹”。她恨不得即刻隨兄長歸去,兄嫂卻憐她病體孱弱,百般勸慰,允諾待她康復(fù)必來接返。
待她步履穩(wěn)當(dāng),終于踏入河南故宅。庭院草木,爹娘容顏,鄰人名字……她喚得親熱熟稔,恍如從未離去。父母悲喜交加,終于徹悟:這分明是魂魄歸來,依附了異鄉(xiāng)的軀殼。她急切想脫下這身山東衣裳,換上舊日女兒裝。可伊人舊物早已隨葬灰燼,家人只得含淚為她裁制新衣。自此,她視此為家,再不肯回皋上村那陌生婆家。兩家為此愁腸百結(jié)——此身乃山東骨肉,又系已婚之婦;此魂卻執(zhí)拗認(rèn)定了河南鄉(xiāng)土。幾番艱難磋商,淚水與道理交織,她終是帶著萬般無奈,一步三回頭,踏回了皋上村冰冷的庭院。
那曾生養(yǎng)這軀體的娘家,聽聞女兒“死而復(fù)生”,悲喜交集前來探望。面對血脈相連的“娘家人”,她卻滿目疏離。提起幼時閨閣瑣事、出嫁情景,她如墜五里霧中。至親骨血,竟成陌路。娘家人只得帶著深重的失落與疑云,默然離去,從此音書斷絕。
此事牽動魯豫兩省三村,當(dāng)年如平地驚雷,震動鄉(xiāng)野。我幼時常聽老人講起,那神秘的李家大娘,竟習(xí)得一手熬制膏藥、配制秘方的絕活,專治惱人的膿胞瘡。阿城鎮(zhèn)每逢集市,后街角落必有她擺開的小小藥攤。藥香彌漫中,她低頭專注施藥,那雙手,仿佛撫平著魂魄與軀殼間驚心的裂痕。
去年探望大姐,重提舊事,細(xì)細(xì)推算,方知那幽冥歸來的驚心一幕,原發(fā)生于上世紀(jì)二十年代初的塵埃里。大姐說,玉峰的內(nèi)弟,即大娘的親子,后來曾赴河南平頂山探望外甥女。時光如水,河南那個“娘家”,竟已成了血脈走動、人情往來的實在親戚。青囊藥香,終是彌合了生死與地理的罅隙。
這故事在我心底多年,如一枚浸染了黃河泥沙與草藥清苦的奇異印痕。那女子對鏡時驚見陌生容顏的絕望,河南兄長眼中冰釋的淚光,以及她最終在山東集市上熬制膏藥的沉靜側(cè)影……這一切,早已超越了鄉(xiāng)野奇譚的范疇。它無聲訴說著身份認(rèn)同那深入骨髓的執(zhí)拗,與命運強(qiáng)加于人身時那份沉重的韌性。藥香裊裊里,兩個女子的一生,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在同一個軀殼內(nèi)彼此妥協(xié),最終,在人間煙火里找到了安放魂魄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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