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QQ音樂、網易云音樂兩大音樂平臺收藏量雙雙破千萬、抖音話題視頻播放量超60億次,這些數字確鑿無疑地呈現出歌曲《跳樓機》的熱度,但幾乎同時出現在《天賜的聲音第六季》和《乘風2025》兩檔熱播音樂綜藝上,才真正讓這首歌破圈,成為引人矚目的文化現象。
《跳樓機》破圈,爭議接踵而至:“口水歌”“粗制濫造”之類的負面評價自不待言,有文章借此對成名歌手、主流音綜青睞抖音熱歌的現象發出“樂壇何以淪落至此”的靈魂拷問,甚至悲嘆“跳樓機紅了,華語樂壇黃了”。尖銳的批評讓人不禁心生疑竇:如果這首歌品質如此不堪、影響如此惡劣,難道音綜上對這首歌表示好感的職業歌手們、以及平臺上點了收藏的千萬聽眾,他們的品味都出了問題嗎?
不該被忽略的亮點
就歌曲本身而言,《跳樓機》由主歌、預副歌、副歌三個段落構成,段落間通過歌詞節奏、旋律音區的對比形成情緒遞進,以此累積并釋放情感張力。歌曲結構中規中矩,但若深入聆聽,會發現細部不乏可圈可點之處。
主歌以敘述的口吻進入主角失愛后的凄涼獨白,歌詞唱道“風走了 只留下一條街的葉落,你走了 只留下我雙眼的紅”,以比興手法代入情境,與一般的流行情歌相比較為別致,至少說明詞作者花了心思去設計。
在主歌以鋼琴和弦緩緩鋪陳了感情受挫的寂寥心境后,預副歌(“可笑嗎”開始)加入鼓組和貝司低音提升音樂動能,同時,歌詞明顯變得密集,帶來語氣急迫感,真切傳遞出想挽回愛人而無力的慌張失措。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連續以每小節4拍卻唱出16個字的“喋喋不休”的演唱方式,在情歌中并不常見,其歌詞節奏和韻律安排倒與嘻哈說唱密切相關。把情歌旋律與快速饒舌相結合,再點綴一些轉音,接近于當代R&B音樂中的“嘻哈靈魂樂”(Hip-hop soul)風格,《跳樓機》的這一曲風可以從瑪麗亞·凱莉的《We Belong Together》、瑪麗·布萊姬的《Be Without You》等名作中尋到端倪,在我國流行樂壇中稱得上新穎。
更進一步說,通過預副歌連珠炮般的高能輸出,歌曲的情緒能量迅速抬升,以表現歌中主人公情緒“上頭”,這也讓“可能是我賤吧,那么硬的南墻非要撞”這樣直白、甚至略顯粗俗的歌詞有了合理性。
在旋律表達中融入“燙嘴”的說唱、還要不時以轉音點綴,演唱的技術難度和曲風的新鮮感,很大程度上構成了《跳樓機》對專業歌手的刺激和吸引。而對于普通聽眾而言,令他們點下紅心的,可能還有對“卑戀”主題的共情。
《跳樓機》是個奇詭的歌名,它成功勾起聽眾的好奇心,但具體到歌里,“我們的感情好像跳樓機,讓我突然地升空又急速落地”,與周杰倫《龍卷風》“愛情來得太快/愛情走得太快,就像龍卷風”、鄧紫棋《泡沫》“全都是泡沫 只一剎的花火,你所有承諾 全部都太脆弱”,意涵并無二致。無論“龍卷風”“泡沫”還是“跳樓機”,都是“卑戀”敘事的意象,在面對旋生旋滅的愛情時,自我矮化為弱勢方,一邊卑微、一邊狂戀。但卑戀只是個幌子。正如周志強所言:“卑戀主體通過自我損減的方式,來獲得強烈的生存感”,卑戀實質上是在暗示自我憐惜、自我撫慰,層出不窮的卑戀表達是當下青年群體中普遍存在的自戀癥候的外顯,卑戀情歌廣受喜愛完全不讓人意外。
《跳樓機》的特殊之處在于,為了刻畫卑戀,在歌詞直接表達之外,還在音樂中使用深層“編碼”方式。制作人在音樂內部鋪了一層不易察覺的合成器倒放音效,聲音倒放的抽吸感形成“時光倒流”的心理映射,作為歌詞內容的音響化對位,傳遞出無法面對失戀、想“回到過去”的執念。間奏結束、預副歌再現時,“可笑嗎”三個字突然加大混響,仿佛主人公在想象的空間中自問反省:如此苦戀,值得嗎?然而猶疑只有一瞬,馬上在下一句“你的出現是我不能規避的傷”中被無可自拔的卑戀情結所覆蓋。
可惜的是,這些編曲上有意趣的設計,在音綜翻唱版本中未能再現。音綜翻唱時澎湃的聲浪和炫目的舞臺,非但沒有讓歌曲“專升本”,反而丟掉了原版中具有表現意涵的元素,讓歌曲徒有表面洶涌的情緒,少了內容的層次感。
誠然,《跳樓機》的確存在創作套路化、制作工藝不夠精致等問題,但正如上文所言,音樂創作的巧思和對青年文化脈搏的準確把握,讓它閃爍出吸引力。以《跳樓機》人氣的爆火和商業上的成功,就武斷地認定其對庸俗趣味的迎合而大加撻伐,并以此擴大到對一眾網紅歌曲的鄙視(其中還有“冤案”),無疑是虛妄之見。這些偏見并非空穴來風,其背后是互聯網時代音樂產業快速迭代與部分聽眾思維慣性之間的錯位。
音樂產業迭代中的流量轉型
新世紀之初,隨著互聯網在我國迅速普及,音樂下載網站、P2P分享平臺、流媒體播放器,如雨后春筍般洞穿了原本就薄弱的傳統唱片業的地基,音樂產業的結構性變革已在醞釀。
《東北人都是活雷鋒》等早期網絡歌曲帶有原生態特征,簡單輕松,以自娛為主。2003年中國移動推出彩鈴業務是轉折點,網絡歌曲創作最初的無功利性被商業導向取代。彩鈴造就了《老鼠愛大米》等網絡歌曲的變現神話,資料顯示,當年這首歌彩鈴月下載量達600萬次,共創造收益1.7億元。在免費下載、無視版權的年代,移動通信運營商與網絡歌曲的雙向奔赴讓草根音樂人有了動力,凸顯上口的副歌使其適合彩鈴傳播成為創作方向,《求佛》《秋天不回來》的副歌在手機中此起彼伏,一系列“神曲”塑造了都市青年對網絡歌曲的印象:口水、俚俗、音質差,《那一夜》《香水有毒》等格調不高的歌曲把負面評價坐實。
有趣的是,同期走紅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和《月亮之上》,盡管在實體專輯中發表,但由于彩鈴、下載的傳播功效突出,也被歸為網絡歌曲,“牽連”到刀郎、鳳凰傳奇也被誤認為網絡歌手。周杰倫為中國移動“動感地帶”品牌創作的推廣曲《我的地盤》帶來數千萬的彩鈴下載收益,開創了主流歌手數字音樂商業化的先河。這些現象表明,傳統唱片業與數字音樂產業在加速融合,網絡歌手與“唱片歌手”間的身份區隔漸趨模糊。
另一邊,新興的網絡音樂平臺也在收集瓦解的唱片業資源。2004-2008年,酷狗、QQ音樂完成音樂客戶端轉型,酷我、蝦米等音樂平臺也相繼成立。自2005年始,國家版權局、公安部等部門聯合,長期開展打擊網絡盜版侵權的“劍網行動”,音樂平臺一方面搜羅唱片音樂版權,一方面通過加強對網絡音樂人的扶持開發自有版權,名噪一時的“QQ音樂三巨頭”許嵩、徐良、汪蘇瀧即為早期成功案例,他們的作品質量比之前的網絡歌手已有明顯提升。
2013年,阿里巴巴收購蝦米音樂和天天動聽,成立阿里音樂事業部,網易也推出網易云音樂客戶端。互聯網巨頭入場,網絡音樂戰場格局趨向明朗,各音樂平臺競相與國際唱片業巨頭達成版權合作協議,同時搶購瓜分國內唱片廠牌的版權。2016年,隨著騰訊音樂娛樂集團成立,而阿里音樂出現戰略失誤,數字音樂行業的資本狂飆塵埃落定,網絡音樂平臺由騰訊音樂和網易云音樂兩強分立。傳統唱片業向數字音樂產業的轉型徹底完成。
這個產業迭代過程,讓習慣了唱片業運作模式的音樂人很不適應。進入2010年代,隨著整合了音樂播放功能的智能手機逐漸普及,傳統唱片業回天乏術,愿意以唱片業標準來打造音樂專輯的廠牌越來越少,歌手們要依靠參加《我是歌手》來證明我還是歌手。音樂綜藝日益興隆,音樂創作愈發蕭條,這是歌迷們嘆惋華語歌壇每況愈下的內在邏輯,而音樂產業徹底數字化也決定了網絡音樂人是振興華語樂壇不可或缺的力量。QQ音樂推出的騰訊音樂人計劃,網易云音樂推出的石頭計劃、云梯計劃,阿里音樂推出的尋光計劃等,都致力于培養網絡時代的原創音樂人。
短視頻的勃興讓音樂產業重建橫生波折。尤其2017年抖音橫空出世,其主打15秒音樂短視頻的定位,讓不少抱著投機心態的音樂人的創作理念回到了彩鈴時代,抓耳、上口、有噱頭的副歌成為創作的重心,算法也會針對人性的弱點推送刺激感官但缺乏營養的音樂碎片。但是,審視音樂短視頻的發展歷程,我們欣慰地發現,經歷過由實體向數字迭代的音樂產業,扛住了這一波媒介革新的沖擊,盡管抖音神曲接連不斷,但也有《少年》《赤伶》等有品質的歌曲從中突圍,流量在發揮正向作用。
主要原因,一是應對數字媒介更新的版權規范和政策保障到位,2019年出臺的《關于鼓勵和規范互聯網音樂發展的若干意見》為數字音樂產業健康發展提供了有力支持;二是平臺對網絡原創音樂的扶持已現成效,除了推出音樂人培養計劃,還以細分熱歌榜單進行垂直定向的流量分發,讓有潛力的新人新作獲得能見度。
網絡音樂人已今非昔比。數以百萬計的網絡音樂人正爆發出強大的創造力,他們以突出的“網感”敏銳捕捉到當下的大眾情緒,通過網絡交流合作和智能音頻技術支持,快速將藝術創意轉化為作品,在平臺矩陣傳播助力下收獲聽眾喜愛,這漸已成為大眾音樂生活的常態。
突出的例子是曾經被群嘲的流量典型蔡徐坤,近期他發表的新歌《Deadman》,以質感十足的復古曲風、靈活的聲線處理、對精神重塑的隱喻令人驚艷,成長幅度之大堪稱脫胎換骨。
音樂產業迭代,已讓樂壇生態發生了巨大變化,成長于傳統唱片業體系的音樂人在想方設法嵌入網絡。2014年,周杰倫的專輯《哎呦,不錯哦》就在QQ音樂網絡首發,開啟了數字音樂專輯網絡銷售全新時代,如今,通過音樂平臺發行新歌已成基本操作,無人不是網絡歌手。而越來越多的成名歌手翻唱網絡歌曲,與其說向下兼容,不如說他們在主動順應不可逆的產業迭代大勢。
音樂產業新秩序還在構建中。大唱片公司、網絡音樂平臺與音樂人之間的扁平化合作架構正在形成,共同孵化兼具市場潛力和藝術品質的作品,《跳樓機》這首通過音樂平臺和短視頻傳播走紅的網絡歌曲,就是由全球三大唱片公司之一的索尼音樂出品。出品方通常主導著音樂作品從創意到市場落地,唱片業巨頭的深厚內力加上網絡平臺的犀利招式,兩方合作給歌迷留下了無盡的想象空間。相信《跳樓機》的成功不會是孤例。
短視頻平臺不是垃圾場,流量也并非原罪。現下對《跳樓機》等熱門歌曲的負面評價,從積極的方面理解,反映出部分聽眾對大眾音樂的藝術品質有著更高的要求,是欣賞水平提升的表征;但另一方面,也體現他們以“出身”來判斷品質,對網絡歌曲、尤其是借助短視頻走紅的“流量歌曲”抱有刻板印象。網絡、流量,都是中性詞,停止對其污名化,放下成見,具體地分析作品和現象、積極中肯地給予評價,這是進入互聯網時代二十年后的我們應該具備的素質,也是為塑造面向未來的新大眾文藝應盡的力量。
原標題:《《跳樓機》粗制濫造?以出身論品質是一種刻板印象》
欄目主編:邵嶺 文字編輯:郭超豪
來源:作者:趙樸(流行音樂專業博士,杭州師范大學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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