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大廳里,金善美的手緊握著那只磨損的行李箱拉桿,指尖發白。她的視線掠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停著那架即將載她歸鄉的飛機。眼神里盛著一種近乎實質化的留戀,仿佛要把這窗外中國的天空、喧鬧的人流、機場明亮的燈光,都刻進心里帶走。
“善美,該走了。”旁邊同行的李英子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聲音低啞。善美猛地回神,慌忙低下頭,一滴溫熱的東西卻迅速砸在她腳邊光潔的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她飛快用手背抹過臉頰,再抬起頭時,只留下微微泛紅的眼眶,嘴角甚至努力向上彎了彎,試圖擠出一個告別應有的、得體的笑容。
這笑容背后,是兩年光陰的重量,和一場即將徹底醒來的夢。
她們是每兩年“輪換”一次的特殊群體。朝鮮政府精挑細選,將一批年輕姑娘送到中國沿海的工廠里。她們是幸運的,被選中意味著能為祖國賺取寶貴的外匯,為家庭減輕一份重擔。她們更是可憐的,因為這短暫的“幸運”,猶如在她們原本灰暗的生命底色上,涂抹了一層過于耀眼、終究會褪去的金粉。
金善美還記得初到中國那座南方城市時的震撼。夜晚,街燈璀璨如星河墜落,商店的櫥窗明亮得晃眼,里面陳列著色彩繽紛、樣式繁多的商品,是她在家鄉平壤從未見過的景象。周末難得休息,她和幾個朝鮮姐妹壯著膽子走進一家大型超市,僅僅是推著購物車在貨架間穿行,感受著那種物質的極大豐盈與選擇的自由,就足以讓她們心跳加速,手心微微出汗。
“你看這個,”李英子曾偷偷指著一個年輕的中國女孩,女孩穿著牛仔褲和印著英文字母的T恤,正一邊走路一邊低頭看著手機屏幕笑,“她們多自在啊。” 那眼神里,有好奇,有羨慕,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遙遠的向往。手機、網絡、街頭巷尾熱烈的談笑、年輕人隨意的裝扮……這一切,構成了一種名為“自由”的空氣,在不知不覺中,她們也悄悄吸入了肺腑。
在縫紉機單調而密集的“噠噠”聲中,在流水線永不停歇的傳送帶旁,她們的手指翻飛,動作嫻熟,為中國老板創造著價值,也為遠方的祖國換取著支撐。汗水浸濕了工裝的后背,指尖被布料磨得粗糙,但這份辛苦,竟也帶著一絲隱秘的甘甜——因為在這里,她們至少能靠自己的雙手,明確地感知到勞動的價值。
然而,機器的轟鳴再響亮,也蓋不住心底那個越來越清晰的聲音:歸期已定,夢該醒了。
當歸國的日子被清晰地標注在日歷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開始在她們之間無聲地蔓延。離別前的日子,空氣中仿佛浸透了苦澀。
金善美開始變得格外沉默。她常常在工休的間隙,一個人走到廠房外的小空地上,仰頭久久地望著那片不屬于朝鮮的天空。那天空的藍,云朵的白,飛鳥掠過的自由姿態,都讓她感到一種揪心的痛。她悄悄買了幾樣極其普通的小東西:一個印著小熊圖案的發卡,一支帶著水果香味的廉價潤唇膏,幾包在中國司空見慣的速溶奶茶粉。她把這些小物件小心翼翼地藏在行李箱最隱秘的夾層里,像藏起一顆顆微小的火種,試圖帶回那片沉寂的土地。
李英子則開始瘋狂地“學習”。她利用極其有限的休息時間,偷偷記下中國工友閑聊時提到的烹飪方法,甚至用朝鮮文在小小的筆記本上歪歪扭扭地畫下超市里見過的蔬菜水果樣子和名字。她貪婪地想要把這里關于“生活”的細節,盡可能多地裝進腦海。她一遍遍地對善美說:“回去后,要是也能讓媽媽嘗嘗這里的味道該多好……” 這愿望如此微小,卻又如此奢侈。
離別的最后幾天,幾個關系最親近的朝鮮姑娘,趁著夜色,避開管理人員,溜到工廠附近一個偏僻的小公園角落。沒有酒,她們就用偷偷攢下的錢買的幾瓶汽水代替。汽水瓶輕輕碰在一起,發出細微的脆響。沒有人說話,只有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兩年間建立的姐妹情誼,共同經歷的新奇與辛酸,對眼前這個世界的留戀與對歸途后命運的恐懼,都化作了這無聲的淚水和緊握的雙手。星光下,她們年輕的臉龐上淚痕交錯,那是為逝去的異國歲月,也是為自己即將枯萎的青春提前舉行的無聲祭奠。
行李箱可以打包衣物,卻裝不走那滲入骨髓的對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渴望與懷念。
回到朝鮮,等待她們的是什么?金善美和李英子心里無比清楚。那是一個與她們剛剛告別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現實。
在朝鮮,性別的不平等如同空氣般無處不在。男多女少的人口結構,并未賦予女性更高的地位,反而將她們推向了更為苛刻的婚戀市場。一個朝鮮姑娘若想順利出嫁,娘家需要準備一份在她們看來極其“豐厚”的彩禮,這往往耗盡一個普通家庭多年的積蓄。婚姻,對她們而言,遠非幸福的起點,更像是命運枷鎖的正式加冕。
“結婚后,丈夫就是天。” 這是朝鮮社會根深蒂固的信條。丈夫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和決定權。妻子?意味著永無止境的操勞與無條件的服從。天不亮就要起床生火做飯,伺候丈夫洗漱用餐;丈夫出門后,要承擔起所有的家務,洗衣、打掃、縫補;若是在農村,還要下地干繁重的農活;傍晚丈夫歸來,熱飯熱菜必須立刻端上桌;晚上,則要滿足丈夫的任何要求。她們的身體和意志,都不再屬于自己。
繁重的體力勞動、接連不斷的生育、營養的匱乏、精神上的長期壓抑,讓她們如花的容顏在生活的重壓下迅速凋零。金善美想起家鄉那些才三十出頭、看起來卻像四十多歲的嫂子們,她們眼神渾濁,腰背佝僂,手上布滿老繭和裂口,生活的風霜早已磨平了她們眼中曾有過的任何光彩。她們就像曠野中被遺忘的花,在貧瘠的土地上,無聲地枯萎。
家鄉等待她們的,是早已寫好的劇本:成為妻子,成為母親,成為沉默的勞動力,唯獨不再成為自己。
這就是為什么,在機場轉身的剎那,她們的眼神會如此復雜,如此沉重。那不舍,濃得化不開。
她們不舍的,是中國的這片土地嗎?是,也不全是。她們真正留戀的,是在這片土地上短暫呼吸到的、名為“自由”的空氣。是那份憑借自己雙手勞動就能清晰看到回報的踏實感;是那份走在街頭不必時刻緊繃神經、可以稍微放松肩膀的輕松;是那份物質相對豐盈帶來的、對生活最樸素的滿足感;是那份能偷偷想象一下未來的微小權利。這些,構成了她們生命中絕無僅有的、明亮的“中國記憶”。
她們不舍的,更是自己那正在飛速逝去、永不再來的青春年華。在中國的兩年,是她們灰暗青春里唯一一段被意外照亮的時光。回去之后,她們的青春將被迫在鍋碗瓢盆、田間地頭、無休止的生育和丈夫的意志下迅速終結。那眼神里,是對自己如花歲月即將被埋葬的深切哀悼與不甘。那回望,是對一段鮮活生命體驗的眷戀,更是對一個注定黯淡未來的本能抗拒。
她們帶走了中國工廠角落的汽水瓶蓋,帶走了夜市小吃的模糊味道,帶走了超市里燈光璀璨的記憶碎片。她們帶走了隱秘的渴望,也帶走了沉重的枷鎖。
當飛機轟鳴著沖向云霄,徹底離開中國的領空,金善美靠在冰冷的舷窗上,閉上眼睛。機艙內一片壓抑的沉默,只有引擎巨大的噪音。她摸到口袋里那個小小的、印著小熊的發卡,冰涼的塑料觸感卻帶來一絲奇異的慰藉。鄰座的李英子,正出神地望著窗外翻滾的云海,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劃著,那或許是在默寫某個中國菜的做法。
她們的生命軌跡,注定要回歸朝鮮那既定的、沉重的軌道。婚姻的枷鎖、勞作的艱辛、性別的藩籬,像無形的巨石,等待著將她們重新壓入生活的塵埃。青春的光澤,終將在日復一日的操勞中無可挽回地褪色、黯淡。那機場回眸里盛滿的不舍,終究會成為心底一道隱秘的、永不愈合的傷疤。
然而,正是這“不舍”本身,如同石縫中掙扎而出的幼芽,微弱卻固執地證明著:對更廣闊天空的向往,對更自主生命的渴望,是人性深處不可磨滅的火種。 她們無法選擇出生的土地,無法改變歸去的命運,但那一刻眼中閃爍的光芒,穿越了國界的藩籬,映照出每一個平凡靈魂深處,對“生而為人”最基本尊嚴與自由的無聲訴求。
這訴求如此樸素,如此沉重,又如此震撼人心。它提醒我們,在世界的某些角落,有些人僅僅為了活得像個人,就耗盡了全部青春與運氣。她們轉身離去的背影,是無數無聲吶喊的縮影,也是人性之光在嚴酷現實中不屈跳動的證明——縱使微弱,卻永不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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