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玲
每個周六是我和弟弟約定回娘家的日子。推開院門,熟悉的“哐當”聲驚動了草坪里的棕黃毛球。“小龍!”胖柴犬撲進懷里,尾巴搖成了小馬達。父親穿著侄子的舊T恤,正修剪著那株“希望”月季,廚房里飄來誘人的香味——那是他退休后鉆研的拿手菜:蟲草老鴨湯。鴨湯的香氣,總讓我想起他懸壺濟世的手,既能開方抓藥,也能在灶臺間化尋常食材為養生佳肴。
父親身為長子,畢業于蘇州醫學院。他身上似乎有種自然的靈氣,年輕時便憑借對醫學的悟性嶄露頭角。然而,由于出身的緣故,命運的風浪將他拋到了梅堰小鎮接受改造。可即便如此,父親因其精湛的醫道,在小鎮依舊人氣不減。而我,正是父親被下放的那段時期里被庇護得最周全的那個孩子——學校中各類活動總有我的身影:工宣隊、乒乓球隊、武術隊、書法班……
父親的教導方式有時嚴苛得不近人情,醫院門口那條河,水流湍急,他硬是按下我的頭練習扎猛子。在家中練毛筆字時,我稍一走神,他便猛地抽走我手中的筆,墨汁潑濺在我手上,嚴厲的目光令我重新凝神屏氣,面對那枯燥的一筆一畫。
高考前夕,父親特意請假在家,默默擔當起我的“后勤部長”。可那時,正值香港電視連續劇《射雕英雄傳》熱播,我心癢難耐,謊稱去同學家復習,實則溜去看那幾集勾魂攝魄的連續劇。高考一結束,父親旋即推我出門賣冰棍,又逼我學樂器。烈日下守著冰棍箱的局促,樂器練習的枯燥反復,當時我只覺得苦不堪言。
可待我進入大學,那曾被視作苦役的種種技能——書畫、運動、音樂,竟如深埋的種子破土而出,瞬間綻放。我成了校園里備受矚目的活躍分子,此時我才真正從心底涌起對父親的感激:那看似冷酷的“逼迫”,早已在我生命深處埋下了認真、執著、追求進步的種子。無論后來身處何種崗位,這種品質總讓我成為那個“靠譜”的人,原來那些我曾奮力想掙脫的繩索,竟成了助我翱翔的翅膀。父親更是我人生暗礁處的燈塔,婚姻破裂時,他用肩膀撐起我坍塌的天空;經濟遇到危機時,他沉穩如磐石為我兜底。
父親為弟弟的房子送去一份禮物,是他請當地書法名家題寫的兩個遒勁大字——“春暉”,這兩個字儼然是他的無聲心跡:寸草之心,如何能報得三春暖暉?他一生行醫積攢的,何嘗不是這浩蕩溫煦的人間真情?無數平凡人的病痛,在父親手中藥到病除,他手中的藥箱,盛著的不單單是草木精華,更是療愈人心的春風。
父親退休之后,他的天地越發遼闊——他施展起懸壺濟世的本領,家中貓狗的病痛成了他的新“戰場”;我們送去“奄奄一息”的花草,經他的妙手,竟生機再煥;小院里,他親手侍弄的黃瓜、番茄、韭菜生機盎然;他潛心研究解酒配方、養生食補,最拿手的各種湯煲與油爆蝦,是傾注了父愛的美味;偶爾興起,他還會吹響口琴,《紅旗飄飄》的旋律便在小院中悠悠回蕩……
“春暉”二字,是父親為兒孫寫就的最深沉的處方——那上面沒有藥名,卻彌漫著一種恒久的暖意。每次凝視,我仿佛能穿透墨痕,看到那個被祖父帶在身邊的聰慧少年,那位在蘇州醫學院嶄露頭角的青年才俊,那位在小鎮醫院里憑精湛醫術贏得人心的醫者,那位以獨特方式養育我的嚴父,那位退休后依然將生活過得活色生香、熱氣騰騰的老人……
父親用他近84載春秋,默默撰寫著一部無字的家訓:他用行動告訴我,人生的價值不在于順風順水時能飛多高,而在于被命運的風雨席卷后,仍能于塵埃里扎根,于狹窄處開花,于寂靜處奏響自己的樂章,并將這堅韌不拔的生命力,如春暉普照般無私地傳遞給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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