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云箏,1993年10月那會兒剛滿二十,是周家屯土生土長的莊稼漢。
我們村背靠青山,面朝小河,家家戶戶都種點菜養點牲口。
那年秋天,我在地里種的白菜長得格外好,村里老少爺們見了沒有不夸的。
"云箏啊,你這白菜種得可真不賴,趕明兒腌白菜肯定脆生!"村東頭的王嬸挎著籃子路過時總愛這么說。
我抹了把汗,心里美滋滋的。這些白菜我可是下了血本,專門從縣里買了新出的化肥,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澆水,就指望冬天能賣個好價錢,給家里添置臺黑白電視機。
記得那年11月中旬的一天晌午,我正在院子里磨鐮刀,就聽見后屋菜地傳來"哼哧哼哧"的聲音。
我心頭一緊,扔下鐮刀就往菜地跑。
好家伙,兩頭大豬正在我寶貝白菜地里撒歡呢!
那叫一個慘,半畝地的白菜被拱得七零八落,菜葉子踩得稀爛,泥地里全是豬蹄印子。
"哎喲我的老天爺啊!"我急得直跺腳,抄起根木棍就去趕豬。那些見了我也不怕,反倒沖我呲牙咧嘴的。
畜生
我定睛一看,領頭那頭大花豬耳朵上缺個角——這不是村西劉春梅家養的豬嗎?
說起劉春梅,那可是我們周家屯的一枝花。比我小兩歲,皮膚白里透紅,兩條大辮子烏黑油亮,走起路來辮梢一甩一甩的,能把村里小伙子的魂兒都勾走。
可她性子辣得很,仗著有個當村支書的爹,在村里橫著走,沒人敢惹。
我趕著豬往劉家走,路上碰見了放牛回來的二狗子。
"云箏哥,你這是干啥去?"二狗子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問我。
"找劉春梅算賬!她家豬把我白菜全禍害了!"我氣呼呼地說。
二狗子縮了縮脖子:"你可小心點,春梅姐昨兒還把趙大富罵得狗血淋頭呢。"
我沒理會,徑直來到劉家院門前。
劉家是村里少有的磚瓦房,院墻刷得雪白,門上還貼著去年的春聯。
我掄起拳頭"咚咚"砸門:"劉春梅!你給我出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劉春梅系著圍裙站在門口,手上還沾著面粉。
她撩了下散落的劉海,柳眉倒豎:"周云箏,你吃火藥了?敲這么大聲!"
我一下子愣住了。
陽光從她身后照過來,給她鍍了層金邊,連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混著灶間的煙火氣,怪好聞的。
"那個......你家的豬......"我指著面前那兩頭終于老實下來的大豬,結結巴巴道,"它們把我白菜地糟蹋了!"
春梅探頭看了看,噗嗤笑了:"就這事兒啊?我還以為天塌了呢。"
我見她不當回事,火氣又上來了:"劉春梅!那是我辛辛苦苦種的白菜,眼看就能收了!"
"知道啦知道啦。"春梅撇撇嘴,"賠你就是了。多少錢?"
我掰著手指頭算:"化肥錢、人工錢,再加上本來能賣的錢,少說也得五十塊!"
"五十?你搶錢啊!"春梅杏眼圓睜,"就那幾棵破白菜......"
我們正吵得不可開交,院里傳來咳嗽聲。
春梅她爹劉長貴拄著拐杖走出來,臉色蠟黃:"春梅,吵吵啥呢?"
劉春梅立刻換了副表情,聲音都輕柔了:"爹,您怎么出來了?快回去躺著。"
她轉頭瞪我一眼,壓低聲音:"周云箏,我爹病著呢,有事兒明天再說。"
我這才注意到劉長貴瘦得厲害,眼窩深陷,跟去年在村民大會上講話時判若兩人。
我頓時氣消了一半,可又不甘心就這么走了:"那我的白菜......"
春梅突然湊近我,帶著雪花膏香氣的呼吸噴在我耳邊:"周云箏,你有本事就去拱我家的白菜啊?"
說完,她找來竹竿將兩頭豬趕進院子,然后"砰"地一下關上了院門。
我站在門外,耳朵根子燒得發燙。
這丫頭片子,說的什么渾話!
回家路上,我越想越憋屈。經過小賣部時,趙大富和幾個閑漢正在那嗑瓜子。
趙大富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整天游手好閑,據說一直惦記著春梅。
"喲,云箏,聽說你的白菜讓劉家豬拱啦?"趙大富陰陽怪氣地笑,"要我說啊,你這是因禍得福,跟村花搭上話了。"
我沒搭理他,徑直往家走。
身后傳來他們的哄笑聲:"周云箏,春花咋說的呢?哈哈哈......"
當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上,照得菜地一片銀白。
我鬼使神差地爬起來,拎著馬燈去了菜地。
被豬拱過的白菜東倒西歪,有些連根都翻了出來。
我蹲下身,試著把幾棵還能救的扶正培土。
正忙活著,忽然聽見地頭有動靜。
我舉起馬燈一照,竟是劉春梅!她穿著件碎花睡衣,手里拿著個布包,看見燈光嚇了一跳。
"周云箏?大半夜的你在這干啥?"她警惕地問。
我還想問她呢:"這話該我問你吧?"
“你不是說我家的豬把你地里的白菜給拱了么?我睡不著,特意過來看看。”春梅咬了咬嘴唇,把布包遞過來:"給,這是五十塊錢。白天是我不好,阿花它們確實把你的菜地毀了。"
我愣住了,沒想到她真會來賠錢。
借著燈光,我看見她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你爹......得的啥病啊?嚴重不?"我忍不住問。
春梅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得了肝炎,縣里大夫說情況不太樂觀......"她蹲在地上,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最后憋出一句:"錢你拿回去,給你爹買點好的......白菜我再種就是。"
春梅抬頭看我,月光照在她淚痕斑斑的臉上:"周云箏,其實......其實我家豬跑出來是因為豬圈塌了。我爹病了以后,家里活都落在我身上,我......我修不動......"
我心里突然酸溜溜的。
原來村花家的日子也不好過。
我撓撓頭:"明天我去幫你修豬圈吧,我會點木匠活。"
春梅睜大眼睛:"真的?"
"騙你是小狗。"我伸出小拇指,"拉鉤。"
春梅破涕為笑,伸出纖細的小指勾住我的。
那一刻,我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悄悄發了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扛著工具箱去了劉家。
春梅正在灶間熬藥,滿院子都是苦澀的中藥味。
她堂弟小寶蹲在院子里玩石子,看見我怯生生地叫了聲"云箏哥"。
豬圈在后院,確實塌了大半。我量了尺寸,開始鋸木頭。
春梅端了碗糖水過來:"先歇會兒吧。"
我接過碗,看見她手指上有好幾道口子:"你手怎么了?"
"昨天修豬圈時被木頭扎的。"她不在意地甩甩手。
我放下碗,從工具箱里找出創可貼:"伸手。"
春梅愣了一下,乖乖伸出手。她的手掌不像一般姑娘那么細嫩,掌心有層薄繭,但手指修長好看。
我小心翼翼地給她貼好創可貼,抬頭時發現她正盯著我看,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閃。
"看啥呢?我臉上有東西?"我摸摸臉。
春梅"噗嗤"笑了:"周云箏,沒想到你還挺細心的。"
就這樣,我幫春梅修好了豬圈,還順手把她家漏雨的屋頂補了補。
作為回報,春梅送了我一籃子她腌的咸菜。
我嘗了一口,咸香脆爽,比王嬸腌的還好吃。
從那天起,我和春梅之間好像有了某種默契。每次去集上賣菜,我都會"順路"經過劉家,春梅要是正好在院子里,就會招呼我喝口水。有時候我會帶點新鮮蔬菜給她,她就塞給我幾個熱乎乎的包子。
村里人很快察覺到了異樣。
有天我去河邊挑水,聽見洗衣裳的婦女們嚼舌根:
"聽說了嗎?周家小子跟劉家閨女好上了!"
"嘖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劉長貴能同意?他家閨女可是要嫁城里人的......"
我低著頭快步走開,心里卻像灌了蜜一樣甜。雖然我和春梅誰也沒挑明,但我知道,我們之間不一樣了。
轉眼到了12月,連著下了三天暴雨,小河的水位漲得老高。
我記得是12月5日半夜,我被雷聲驚醒,聽見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云箏!云箏快開門!"是春梅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趕緊披衣下床。
一開門,渾身濕透的春梅就撲了進來:"暴雨沖垮了我家豬圈,我家那幾頭豬全跑了,這可咋辦!"
“還能咋辦?找回來啊!”我二話沒說,抄起手電筒和繩子就往外沖。
春梅跟在我身后,雨水順著她的發梢往下淌。
我們沿著泥濘的小路往豬叫的方向跑去,閃電照亮了前方的景象——三四頭豬正在湍急的河水中掙扎,眼看就要被沖走。
"阿花!小黑!"春梅撕心裂肺地喊著,就要往河里跳。
我一把拉住她:"你瘋啦!這水能淹死人!"我把繩子一頭系在樹上,另一頭綁在自己腰上:"我來!"
河水冰冷刺骨,水流沖得我站不穩腳。我抓住第一頭豬的耳朵往岸邊拽,春梅在岸上接應。就這樣一頭接一頭,當我把最后那頭小花豬推上岸時,一個浪頭打來,我腳下一滑,被沖出去好幾米。
"云箏!"春梅的尖叫聲淹沒在雷聲中。
我拼命抓住岸邊的一叢蘆葦,繩子卻"啪"地斷了。就在我以為要完蛋的時候,春梅不知從哪找來根長竹竿伸了過來:"抓住!"
我死死抓住竹竿,被她一點點拖上岸。
"云箏,你嚇死我了!"上岸后,春梅一下子撲進了我懷里。
“哎喲——”我一聲驚呼,這才發現自己的胳膊被蘆葦劃了道大口子,鮮血直流。春梅撕下自己衣襟給我包扎,手抖得厲害。
"沒事,小傷。"我勉強笑笑,"豬都救上來了?"
春梅點點頭,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掉:"周云箏,你傻不傻啊!為了幾頭豬......"
"不是為了豬。"我看著她的眼睛,"是為了你。"
春梅愣住了,然后整張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就在這電閃雷鳴的雨夜里,在滿是泥漿的河岸上,我們有了第一個吻。她的嘴唇冰涼卻柔軟,帶著雨水的咸味。
暴雨過后,我和春梅的事在村里傳開了。
我娘知道后,把我好一頓數落:"你傻啊?劉家什么條件,咱家什么條件?她爹能同意?"
果然,劉長貴的病情稍有好轉,就把我叫去了他家。他靠在床頭,臉色灰暗但眼神銳利:"周云箏,聽說你跟我家梅子好上了?"
我緊張得手心冒汗:"是,劉叔。我是真心喜歡春梅。"
"喜歡?"劉長貴冷笑,"你拿什么喜歡?你家那三間土坯房?還是那兩畝薄田?"
春梅在一旁急得直跺腳:"爹!云箏人勤快,對我也好......"
"閉嘴!"劉長貴劇烈咳嗽起來,"梅子,爹是為你好。趙鄉長的兒子在縣里稅務局上班,人家......"
"我不嫁!"春梅突然大喊,"我就認準云箏了!"
劉長貴氣得直拍床板:"滾!都給我滾出去!"
我被趕出了劉家。接下來的日子,春梅被她爹看得死死的,我們連面都見不上。我去找過她幾次,都被劉長貴罵了回來。
趙大富那幫人見天在村里散播謠言,說我是看上了劉家的家產。
面對現實和打擊,我只好不再去找春梅。
轉眼到了94年2月,過完了年后不久。
一天下午,我正在菜地里干活,劉春梅的堂弟忽然跑過來——
"云箏哥,"他小聲說,"今晚8點,我姐在村東那棵老榆樹下等你,她說有重要事情要給你說,你一定要來!"、
“好啊!”沒想到春梅還沒忘了我,我頓時又有些激動。
當晚,連晚飯都沒顧得吃,我就早早地跑到村東的草垛子里躲了起來。
差不多7點50的樣子,劉春梅小心翼翼地從她家的方向跑了過來。
我趕緊迎上去,激動地叫了聲春梅,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春梅跟我擁抱了一下,便從懷里掏出個布包:"給,這是我攢的錢,你過幾天拿去縣里學開車。我聽王嬸說縣運輸隊在招學徒,學成了能當司機。"
我打開布包,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一疊鈔票,最大面額是十塊的,還有不少毛票。"這......這得是你全部積蓄吧?"
春梅倔強地抿著嘴:"我打聽過了,學費要三百,這里有兩百八,還差二十......"
我一把抱住她,聞著她頭發上的皂角香味:"春梅,我周云箏對天發誓,一定混出個人樣來,風風光光娶你過門!"
就這樣,我帶著春梅給的錢去了縣里。運輸隊的師傅見我肯吃苦,破格收了我。我白天學車,晚上幫人卸貨,三個月就拿到了駕照。這期間,春梅托人給我捎過幾回信,說她爹態度軟化了些,趙鄉長家那邊也推掉了。
再后來,我拿到了駕照,用自己的積蓄,另外又借了些錢買了輛二手農用車跑起了運輸。
那時競爭力小,我每天能掙幾大十。
94年臘月,我不僅把買車借的錢全還了,手里還有了幾百元存款。
臘月二十三,我買了些年貨,還有給春梅爹買的營養品,開著那輛農用車回了村。
剛到村口,就看見春梅站在那棵老榆樹下等我。她穿著件紅棉襖,臉蛋凍得通紅,看見車來了,笑得比太陽還燦爛。
我把車停在她面前,搖下車窗:"這位女同志,要搭順風車嗎?"
春梅捶了我一拳:"德行!"然后麻利地爬進副駕駛。
車里沒有暖風設備,但我們誰也不覺得冷。春梅告訴我,她爹吃了縣里大夫開的新藥,病情穩定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劉長貴終于松口了:"我爹說,看在你這么上進的份上......同意咱們的事了。"
我激動得差點把車開進溝里:"真的?那......那咱們什么時候......"
"急啥,"春梅紅著臉說,"總得等來年開春吧?"
過年那天,我正式提著禮物去劉家提親。劉長貴雖然還是板著臉,但總算點了頭。
春梅在灶間忙活,我溜進去幫忙,趁沒人注意偷親了她一下。她嗔怪地瞪我,卻悄悄塞給我一塊她親手繡的鴛鴦手帕。
開春后,我和春梅在鄉親們的祝福中辦了喜事。
婚宴就擺在我家院子里,足足坐了二十桌。
王嬸和我媽她們幾個婦女掌勺,做的全是我最愛吃的菜;二狗子當司儀,逗得大家前仰后合;連趙大富都來喝了杯喜酒,雖然那表情像是吞了只蒼蠅。
最讓我感動的是劉長貴。
婚禮上,這個曾經堅決反對我們的倔老頭,拉著我和春梅的手說:"云箏啊,我把閨女交給你了。她性子倔,你多擔待......"
我鄭重地點頭:"爹,您放心。我會對春梅好一輩子。"
婚后的日子平淡卻甜蜜。我到縣運輸隊跑車,春梅在家種菜養豬,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來年春天,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大胖小子。
劉長貴抱著外孫,笑得合不攏嘴,病情竟奇跡般地好轉了。
有時候夜深人靜,我會想起那個暴雨夜,想起春梅說的那句"你有本事就去拱我家的白菜"。
誰能想到,當年那頭大花豬的一拱,竟拱出了我一輩子的幸福。
如今我們的兒子都參加工作了,我和春梅還時常去那塊現在已經變成大棚的白菜地轉轉。
春梅的白發在夕陽下泛著金光,她靠在我肩頭,笑著說:"周云箏,當年要不是阿花拱了你的白菜,咱倆還真走不到一塊兒。"
我摟緊她的肩膀:"那得給阿花立塊碑,就叫'媒豬碑'。"
春梅笑著捶我,就像三十多年前那個夜晚一樣。晚風送來泥土和蔬菜的清香,遠處的村莊升起裊裊炊煙。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平凡、真實,卻比任何故事都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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