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寧夏文學院簽約作家,吳忠市作協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孤獨成雙》、短篇小說集《換水》、系列中短篇小說《清水河人物》、系列散文隨筆《人生寓言》等。
文丨李進祥
寫作時間短,讀書時間長。居地偏僻,手邊書不多,只好反復讀。讀過三遍的書,不勝枚舉;讀過三十遍的書,有《紅樓夢》等;讀過三百遍的書,唯有《聊齋志異》。
十幾歲初讀《聊齋志異》,一見傾心,至今快三十年了,依然在讀。三十年間,一本《聊齋志異》一直在床邊案頭,幾乎天天都讀,每年算十遍,大約是有三百遍了。
說三百遍,沒有自夸的意思。一本書讀三百遍,不是傻子,便是書癡。我還沒癡到像《書癡》中的郎生一樣,篤信書中有黃金屋、顏如玉,以致不通人情,不知人事。但對《聊齋志異》的癡迷,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而且這種癡迷與日俱增,欲罷不能。
一本書讀三百遍,沒有一點兒成果,也不值得自詡。我至今沒有完全把《聊齋志異》讀懂、讀通。古語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我讀三百遍,還不見其義,可見我的愚笨。不僅是愚笨,早些年還能敘述出《聊齋志異》中絕大多數故事,讀到后來,故事互相融合,人物顛倒串亂,完全攪成一鍋。
有時候和人談起《聊齋志異》故事,我常說得牛唇對不上馬嘴。有朋友笑我,你真是讀出境界了。我聽出這話中的諷刺意味了,但也受到點兒啟發,想到王國維人生學問“三境界”之說,感覺自己讀《聊齋志異》真的也經歷了三種境界。
第一境,滿紙鬼狐精怪,奇人異事。
初讀《聊齋志異》,主要是看故事,那些亦真亦幻的故事,越看越得趣。
鬼魅狐仙自不用說,隨人現化,福禍無常;不是翩翩公子,就是絕世佳人;要么與人福澤,要么攝人性命。鴿子、烏鴉、蜜蜂、老鼠、香獐、青蛙、白鰭……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所有的動物都能幻化人形;牡丹、耐冬、菊花、荷花、桑樹、橘樹……能開花的、不結果的,所有的植物也都能成妖成仙。除了鬼神仙妖以外,更有那斷發之鄉、飛頭之國,羅剎海市、夜叉島國,天上勝景、陰曹地府……想象之瑰麗,故事之奇幻,遠超《西游記》(沒有貶損《西游記》的意思)。
最吸引人的,是那些纏綿悱惻、感人肺腑、動人心弦的愛情故事,還有故事中那些美到極致的女子。笑不自禁的狐女嬰寧、冷若冰霜的飛刀俠女、追求自由的小倩、委身報恩的小翠、雅奏宮商的林四娘、吟詩療疾的白秋練、餐葉衣云的花城翩翩、度曲銷魂的綠衣蜂女,還有為父報仇的女豫讓商三官、處變不驚手刃仇敵的奇女子庚娘。喬女艦顏為報知交,魯女三死為隨知己,得道狐女為愛而樂死投生,通判女鬼為愛而借尸還魂,還有因情死而復死、生而復生,更是感人至深。
蒲氏自謙“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實際上,《聊齋志異》遠比六朝志怪、唐朝傳奇都好看得多。就因為好看,才不舍不棄,一本《聊齋志異》,翻爛了書皮,散了書頁,用膠水膠布反復地粘住了,繼續再看。小說要好看,是最起碼的前提。這是現在才悟到的,那時候懵懂,當然不知。
第二境,通篇世事變幻,人情冷暖。
再看《聊齋志異》,卻發現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狐不是狐,仙不是仙,天宮地府原來都是人間,鬼狐精怪本來就是世人。腐敗如地獄、枉法如閻羅者,草菅人命,看似幽冥異路,實則人間官場;雅鬼如小倩、惡鬼如畫皮者,福人禍人,看似鬼神無常,實則是人性善惡。
鬼狐本來就是人化,精怪也全由心生。對此,蒲氏在《聊齋志異》中也留下草蛇灰線,引導讀者。《三生》一篇,就說劉孝廉能記前生,一世為縉紳,行多玷,死后罰做馬,心里明了,但不能言。不食而死,又罰為犬,見便液知穢,嗅之而香,自慚形穢,故意咬傷主人,被杖殺。再生為蛇,矢志不殺生靈,看到車過,爬到當路,被壓兩段。因無罪而死,才復生為人?!读凝S志異》中還有《汪可受》等很多篇章,都有類似的意思??梢娫谄咽峡磥恚f物有靈,萬物互化,人的前生也許是獸,獸的前生也許是人。人獸之間,并無多深的鴻溝。
蒲氏寫鬼神,原來并不是憑空臆造,而是有跡可循,甚至有史可鑒的。蒲氏就是把記志怪當作述歷史。蒲氏自稱“異史氏”,自比太史公,仿《史記》筆法,很多篇章結尾,都加一段“異史氏曰”,把鬼狐精怪當作歷史人物,進行臧否,加以評判;還與歷史人物進行對比,互相生發,互彰互顯。蒲氏拿狐妓鴉頭與魏徵比,覺得更妖嬈嫵媚;把民女商三官比作荊軻、豫讓,感覺更慷慨壯烈。
鬼狐當然不是歷史人物,但《聊齋志異》完全可以當作歷史來讀。一部《聊齋志異》,除去鬼狐精怪,還寫了廣闊的社會現實,王公貴人、公主小姐、官員小吏、秀才舉子、商賈販夫、老農屠戶、奴仆丫鬟、俠客烈士、賢婦貞女、妓女老鴇、和尚道士、尼姑香客,還有騙子強盜、兵痞訟棍、掮客念秧……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僅僅民間藝人,就寫到了耍雜技天上偷桃的,弄蟒蛇人蛇結緣的,耍鸚鵡人鳥設局的,弄口技真假難辨的,還有木雕美人作劇的、青蛙老鼠唱戲的各色人等,尤其是底層百姓,無不神情畢肖,栩栩如生。
從這個意義上說,把《聊齋志異》當明末清初間的歷史看,全然不錯;說它是漢唐魏晉年間,甚至更遠的歷史,也沒有錯;而且與當下的現實人生,何其相似。
第三境,都是浮白載筆,小說家言。
后十年,自己也寫小說,邊作文邊看《聊齋志異》,才發現把《聊齋志異》當志怪來讀,當歷史來看,都很片面。蒲氏寫的就是小說,與古今中外的小說沒有兩樣,是來源于生活,來源于歷史,又高于生活,高于歷史。歷史就是歷史,小說就是小說,山仍是山,水仍是水,此山非彼山,此水非彼水。
蒲氏不僅是喜人談鬼、雅愛搜神、郵筒相寄、集腋成裘的搜集整理者,更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凝冰的創作者。《聊齋志異》就是小說,也只是小說,是孤憤之書、寄托之作。
中國古代的文學家,有寄情山水的,有寄情詩書的。蒲氏與他們一脈相承,但又另辟蹊徑,寄情鬼狐神怪。他筆下的鬼狐神怪不僅具有人形人貌,還有人情人性。但如果把他創造出的這些鬼狐神怪僅僅當作人來看,就是小看了蒲氏,看扁了《聊齋志異》。那些光怪陸離的形象,亦真亦幻的故事,來源于民間流傳的故事,更來源于他高超的想象力。如果單從想象力的角度比較,《聊齋志異》比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塞萬提斯的《懲惡揚善故事集》,以及《十日談》,甚至《變形記》還要高妙得多。再從語言、結構等藝術手法上來說,也完全可以與契訶夫、莫泊桑等短篇小說大師的作品相媲美,現當代中外作家,幾乎無人能出其右。
我這樣推崇《聊齋志異》,自然有偏愛的成分在。這種偏愛,會讓我繼續讀下去。不為研究,寫“聊學”專著,也不為借鑒,仿作些志怪故事,只是空讀。
讀書讀到找不到自我,不僅是癡到極點,也是愚到極點了。但不管癡愚,也不管我在哪里,《聊齋志異》依然會讀,不為研究,不為寫作,不記人物情節,不管語言敘述,只找一種感覺,品一種味道。讀書到無用之處,也許才能品出個中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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