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持戒留白(山東菏澤)
半碗清水 家人和我
我娘常念叨我:“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這話就像魯西南平原上干硬的土坷垃,起初硌腳,后來卻慢慢化入骨血里了。
我娘曾不止一次鄭重告訴過我:若辦公室里有空盤或能盛水的器物,務必倒些水進去。我追問為何,娘便道:“耗子沒東西吃,好歹叫它喝點水罷。”再問其詳,娘便搬出十二生肖來:“鼠輩也是天地間一口活氣,且排頭一位呢!”這話在魯西南的土墻根下聽著尚順耳,可后來我攜著這土腥氣的慈悲,竟從青藏高原的雪嶺間一路跋涉,最終落腳在了江西新余。
新余的餐桌光潔如鏡,飯粒偶爾濺落其上,我總習慣性地拾起放入口中。兒子坐在旁邊,我順勢以此示之:“粒粒皆辛苦。”兒子懵懂點頭,這本是自我幼時便如種子般植入心田的訓誨——娘在魯西南昏暗油燈下,反復用筷子點著桌面:“地上養活一粒米,多少汗水澆進去!”
然而,我那位除了到南昌讀大學之外打小一直在新余長大的夫人,卻每每為此蹙眉。她纖白的手迅速按住我欲拾飯粒的指頭,聲音低而鋒利:“臟!況且……外人瞧見,臉往哪里擱?”她目光里,竟似有無數旁人隱在空氣里訕笑。
我兀自喃喃:“看不起我的?呵,他們算老幾!”此刻,我知道我娘和兒女們知道我是從心里不服……于是領著兒女在外吃飯時,照例從容將掉落的飯粒歸攏,連沾了油漬的餐巾紙也疊得方方正正——這舉動在杯盞交錯的餐廳里,常引來鄰座目光如芒,無聲刺探著。
前些時翻書,白紙黑字赫然寫著:“落桌墜地之飯粒,斷不可復食。”底下緣由寫得玄乎其玄,仿佛沾染了幽冥之氣。我捏著書頁,竟一時恍惚起來:勤儉持家,難道也有地域的疆界?抑或光陰流轉,連一粒米也褪了舊日顏色?
這疑問,竟叫我憶起那些在雪線之上俯身拾撿的日子了。九十年代的第一個三月,黃沙漫天的魯西南平原被我甩在身后,我隨部隊如一枚生銹的釘子,狠狠楔入青藏高原的凍土。川藏線、青藏線、新藏線——這三條名字,是用無數年輕骨殖在稀薄空氣里研磨出的刻痕。
高原的飯,是在帳篷里蹲著吃的。寒風裹挾著沙礫,常常穿透篷布縫隙,直撲碗中,飯里的沙礫把牙齒打磨的如刀似刃。有時一個哆嗦,飯粒便滾落于地。我們這群來自五湖四海的兵,無人猶豫,皆默默俯身拾起,吹一吹,照舊咽下……在羌塘荒原上用鋼盔盛上雪再用噴燈做面、還有因是雪域高原一直煮卻一直不熟的雞蛋……。誰顧得上“玄學”或“臉面”?冰天雪地里,一粒米就是一團火,一點熱量便是多一分活命的指望。
筑路機械的轟鳴常被凜風凍僵。深夜搶修時,高原的冷是能咬碎骨頭的。一次柴油凍結,班長帶頭脫下皮大衣,裹住油管,我們便一個接一個,將身體貼上去,用殘存體溫去暖那冰涼的鐵。黑暗中,只有牙齒的咯咯聲和粗重喘息相互應答。那一刻,生命卑微如草芥,又堅韌如鋼釬。我們與那些在高原石縫里掙扎求生的鼠類,何嘗不是天地間同樣微末又倔強的一口氣?
從部隊回來后落腳于江南鋼城美麗的新余,日子安穩下來,飯桌也光潔如新。當夫人再次因拾飯粒而面露窘迫時,高原上那刺骨的寒風和戰友們黧黑皸裂的面容,竟猛地撞回心頭。我忽然懂了母親那碗水的深意——魯西南土墻根下“行遠自邇”的種子,非得經過昆侖山巔的罡風吹打,方能在異鄉扎下根須,顯出那被風霜磨礪過的堅韌輪廓。
自此,我照常在辦公室角落的舊茶碟里,日日續上半碗清水。妻子對此不解,只當是怪癖。唯有我知,這淺淺半盞,是敬天地間所有咬緊牙關的生靈——敬高原上那些與凍土搏斗的歲月,敬魯西南平原上教我不忘根本的娘親,亦敬所有在塵世縫隙里掙扎求存、卻仍未被碾碎的微渺生命。它們排著隊,在十二生肖里,也在萬丈紅塵中。
那日黃昏,兒子忽將一粒滾落桌沿的米飯拾起,迅疾塞入口中,眼睛卻偷偷瞟向母親。妻子欲言又止,終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目光里復雜的微瀾,不知是妥協還是茫然。窗外新余的燈火次第亮起,浮在暮色中。
我凝視著面前桌上那粒兒子漏拾的小小米飯,它瑩白如雪,又似高原寒夜里一星微弱的光。
作者簡介:持戒留白,實名劉金琳,山東菏澤曹縣人,部隊轉業,現工作居住在江西新余,系高級工藝美術品設計師,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新余市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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