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江分洪工程北閘前的攔淤堤。本文圖片除特殊標注外，均由澎湃新聞記者 迪娜爾 攝

在湖北省荊江分洪工程北閘前方百余米處，橫臥著一條長達3.4公里的攔淤堤。時值2025年夏季6月，堤壩四周的農田正值生長旺季，濃濃的綠意從堤腳鋪展開來，一直綿延至長江之畔。

在這條堤壩上，一處刻有“九八抗洪預埋炸藥現場”的小型紀念碑靜靜矗立。碑旁，“爆破口119#”的小石碑格外醒目，沿著堤壩延伸的方向，編號依次遞減的石碑排列開去。

6月9日，留著平頭、皮膚黝黑的陳凱身著藍黑色短袖，他在119#號石碑前停下腳步，彎下腰指著前方一個井蓋狀位置，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說：“1998年抗洪時，就是在這樣一個個孔洞下預埋的炸藥。”

1998年，一場特大洪水席卷長江流域，荊江分洪區33萬人連夜緊急撤離家園。當年8月16日，眼看荊州沙市水位預計要突破45米，為了確保能在第一時間炸堤分洪，22噸的TNT炸藥被埋進荊江分洪區北閘外的攔淤堤下。

那一年，陳凱14歲，他在北閘管理所親歷了1998抗洪。在他印象里，抗洪的戰士大不了他幾歲，他們吃在地上、睡在地上，死守荊江大堤。在擊退洪魔后，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取出可能致命的炸藥。

“那個夏天，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英雄。”陳凱說，他時常會走上攔淤堤，那里是他堅定參軍信念的起點，也是他真切領悟到抗洪精神的坐標。

2001年，陳凱如愿穿上軍裝，又在四年后，他選擇回到家鄉，接過外公、母親的接力棒，成為荊江分洪工程的“第三代守閘人”。

時間一晃而過，今年已是他成為“守閘人”的第二十年。回望1998年那個驚濤駭浪的夏天，陳凱的嗓音微微發顫，“這么多年了，一說起來，心口還是發燙。這種感覺，肯定不只屬于我一個人。”

“萬眾一心、眾志成城，不怕困難、頑強拼搏，堅韌不拔、敢于勝利”，由24字組成的1998抗洪精神，讓荊楚大地在滔天洪水中巍然挺立，如同那道沖不垮的堤壩。它烙印在了陳凱的生命里，也融進了千千萬荊州人的靈魂深處，化作這片土地永恒的精神密碼。

30萬人、75天

萬里長江，險在荊江。

其實，荊江并非長江的一條支流，而是長江在宜昌枝城至湖南省岳陽城陵磯段的別稱，全長347公里，特別是下荊江河段蜿蜒曲折，藕池口至城陵磯直線距離僅為80公里，但江水環繞，硬是將河道延長了3倍，變成了240公里，呈現出“九曲回腸”之勢，江流壅滯，水泄不暢。

奔涌的長江之水，進入荊江段后，因河道變寬，水流變緩，加之本就彎曲的河道，便更利于泥沙的沉積，有時甚至淤塞河道，潰堤成災，因此荊江也成為歷朝歷代長江水患最嚴重的地方。

長江荊江段。視覺中國 圖

據《荊江堤防志》記載：從東晉永和元年（345年）荊江大堤肇基至1949年，荊州河段干支流堤防共有234年出現決溢災害，而荊江大堤有確切記載的決溢災害為97次。

據史料記載，從1499年至1949年的450年中，荊江兩岸曾決堤180多次，從兩岸流傳的“荊沙不怕刀兵動，只怕南柯一夢中”這一民謠中，可見江漢百姓深受其害。

轉變在新中國成立后到來，據荊州日報報道，1950年冬，毛澤東主席親自審閱并批準了長江水利委員會向中央報送的《荊江分洪工程計劃》，并成立以李先念為主任，唐天際、劉斐為副主任的荊江分洪委員會。

1952年4月5日，新中國成立后興建的第一個大型長江水利工程——荊江分洪工程正式全面開工，陳凱的外公涂長發正是三十萬建設大軍中的一員。

當年25歲的涂長發參軍剛滿三年，此前他還是在鄉間整日與牛群為伴的農家子弟。可以說，從他正式參軍那一刻起，涂長發的人生軌跡被徹底改寫。

陳凱回憶，2018年，有媒體來采訪年事已高的外公時，他雖已記不清建閘的具體細節，卻能清晰記得兩個數字：30萬人、75天。

這組數字恰是這項工程為何能創下世界水利史上施工奇跡的注釋。在荊江分洪工程北閘管理所存檔的黑白影像中記錄下，當時，4萬工人、16萬農民、10萬解放軍匯聚到荊江沿岸，爭取在汛期之前完成工程。

“只有一身衣服，下雨天就光著身子挑土打夯”，外公曾向陳凱描述，當時沒有碎石機、起重機，全靠一副肩膀與一雙手，可越是艱苦，大伙兒越是來勁，都覺得在參與一件非常光榮的大事。

現在的荊江分洪工程。胡錦橋 攝

1952年6月20日，荊江分洪工程主體工程勝利完工，工期僅75天，比原計劃提前了15天。當年，涂長發也因表現突出獲得嘉獎。

“茲有李元發（編者注：系涂長發的曾用名）在此次荊江分洪工程中成績卓著，堪稱模范，經評定為乙等功，特給此狀以資表揚”。陳凱說，外公生前不善言辭，很少主動提及那段建設歲月，但全家人都清楚，這張獎狀在外公心中的分量。

一個細節是，為了更好地保存獎狀，涂長發將它放在了公文包內，而非掛在墻上，并會隔段時間取出查看，生怕紙張受潮粘連。

在獎狀落款處，寫著“一九五二年六月”的字樣。70余年過去，獎狀上紅藍畫墨依舊色彩鮮艷，工整的黑色字跡也未見模糊。

獎狀之外，涂長發當時還獲得了一本筆記本。泛黃的紙頁間，竟無半點墨痕。陳凱回憶，外公始終舍不得在本子上落下一筆一畫。

22噸炸藥最終未被引爆

涂長發是荊江分洪工程建設者，也成為了留在荊州的第一代“守閘人”。

就在荊江分洪工程全面建成的第二年，一場嚴峻的考驗突然降臨。這一年，長江流域發生了百年罕見的特大洪水。

據公開報道，1954年7月22日凌晨2時20分，中央決定首次啟動新建成的荊江分洪工程進洪閘，以分流荊江上游的超量洪水。此后，由于荊州沙市水位不斷上升，荊江分洪工程又在8月期間兩次開閘分洪。最終，三次開北閘分蓄泄長江超量洪水122.6億立方米，降低沙市長江水位0.96米。

這也是荊江分洪工程建成后首次，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次啟用記錄。在1998年，長江遭遇建國以來第二次流域性大洪水時，荊江分洪工程曾進入過準備運用狀態。

當年8月6日上午8時，荊州沙市水位達到44.65米。根據國務院1985年制定的長江防御特大洪水方案，當沙市水位達到44.67米，預計將繼續上漲時，就要打開荊江分洪工程北閘分洪。

如果分洪，就意味著當時荊江分洪區內的33萬群眾要來一次大轉移。

陳凱清晰記得，8月6日那天沒有下雨，但十分炎熱，村里的喇叭反復回蕩著“迅速轉移”的緊急通知。轉移從當天晚上正式開始，陳凱決定沿著堤去北閘管理所，尋找正在投入分洪工作的母親。

“人很多，牽著牛的，趕著豬的，挑著擔的，拉著板車的”，陳凱回憶，當時天黑了，有條件的人打著手電筒，大家都沉默不語。只身一人的他，只想快點抵達母親身邊。

當時，陳凱的母親涂金蘭接過其父親“守閘”的擔子已有近二十年。作為北閘管理所防汛物資倉庫保管員的她，負責抗洪物資管理。當陳凱看到，領取物資的人進進出出，抗洪戰士們冒雨鏟沙土、裝沙袋、堆沙墻、巡堤，累了就直接睡在地上，陳凱就主動提議“我也要做點什么”，他最終被安排在門衛室旁的小屋里，負責給大家燒開水。

8月16日，是驚魂動魄的一天。這一天，長江第六次洪峰撲向中下游，沙市水位預計要突破45米。

眼看著大堤上掀起的滔天巨浪，為了確保能在第一時間炸堤分洪，來自廣州軍區支援的戰士們只能提前作業，在荊江分洪區閘攔淤堤里埋進炸藥。“當天，有戰士們在倉庫領取了馬燈、爆破工具等用品”，說到此，陳凱眉頭緊鎖。

大家不愿聽到的消息傳來：“今晚22:30分，荊江大堤北閘將實行爆破，24時整，開啟全部閘門開始泄洪。”

分洪，意味著921.34平方公里的土地將瞬間被洪水吞沒，直接經濟損失高達150億元；但若不分洪，一旦決堤，整個江漢平原和武漢三鎮都將陷入汪洋，其損失難以估量。

不過，預先埋設在攔淤堤內的22噸炸藥最終未被引爆。基于水利專家組對水情演變的科學預判，經過再三權衡，上級在最后關頭作出歷史性決斷：荊江不分洪。

九八抗洪預埋炸藥現場紀念碑。

“大家都高興壞了，抱在一起”，陳凱笑著說道，這是自他當時進入北閘管理所以來，難得一見的輕松場面。

然而，揪心的事兒隨即到來——必須盡快取出炸藥。“取炸藥比放炸藥還要危險”，陳凱至今記得母親的同事們向他講述細節時凝重的神情。“每三分鐘就必須換人，多一秒可能就會要命”，當時，部分浸水的炸藥已經開始滲出刺鼻的氣體，排爆戰士們不得不頭朝下倒吊著，一寸一寸地將炸藥往上提。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英雄”，陳凱語氣堅定地說，正是那個夏天，在他心里埋下了一定要當兵的種子。

街上播放的音樂變了

那一年，27歲的荊州小伙張向東正在河南信陽服兵役。8月1日建軍節當天，當“立即集結馳援荊州抗洪”的命令突然傳來，張向東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方面，他很開心有了可以報答家鄉的機會，另一方面，洪水正在威脅著父老鄉親，這讓他很揪心。

開赴前線的車輛是老式的“東方紅”，一車就塞滿了40多個人。張向東回憶，因空間有限，戰友們的腿腳不得不互相交疊，膝蓋抵著膝蓋。卡車開了一天一夜后，終于抵達荊州，他所在的連隊被派駐到當時的分洪區——公安縣。

“人在堤在，誓與大堤共存亡”，這是當時戰士們立下的“生死牌”。張向東至今仍清晰記得，孟家溪鎮的大堤塌掉那天，因事發突然，毫無準備時間。千鈞一發之際，戰士們兵分兩路：一路轉移群眾，另一路在下游兩公里處與時間賽跑，需重新堆出一個新堤來。

1998年抗洪現場資料圖。荊州市委宣傳部 供圖

為了減輕江堤的水流阻力，張向東和戰友們站成一排，臂膀相扣，在洪流中筑起了一道“人肉阻力墻”。在他們身后，有人取土、有人扛袋、有人夯壓，硬是在滔天洪水中搶出了寶貴的搶險時間，堤堆起來了，群眾也全部被轉移到了安全區。

這是一場“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的人民保衛戰。

據共產黨員網報道，九八抗洪，是自解放戰爭渡江戰役以來，人民解放軍在長江沿岸投入兵力最多的一次重大行動。

在抗洪親歷者李軍眼里，解放軍來了，也意味著人民的靠山來了。她對當時的一個細節至今難忘：當她給一名戰士遞毛桃補充體力時，對方顧不上擦桃毛就直接塞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繼續投入搶險。

這是一場“不怕困難、頑強拼搏”的“戰役”。“只要與戰士們同在，就沒有跨不過的坎”，成為大家共同的信念。當時作為社區工作者的李軍，與同事們挨家挨戶清理被洪水浸泡的房屋；國企職工陳大鳴、張江鈴雖來自不同單位，都不約而同地投身抗洪一線。睡在堤上，烈日曬脫了皮，蚊蟲咬滿了包，都沒能勸退他們，他們都堅守到了抗洪勝利的那一天。

當年9月22日，參加抗洪搶險的解放軍和武警部隊官兵全部撤離抗洪第一線，這次大洪水正式結束。

1998年抗洪結束后，荊州百姓歡送參加抗洪的解放軍和武警部隊官兵。荊州市委宣傳部 供圖

在歡送當天，一位兒童在親吻抗洪戰士的臉頰。荊州市委宣傳部 供圖

那天，萬人空巷，荊州全城百姓自發涌上街頭，含淚相送。陳凱說，大家都搬出了家中最好的東西，紛紛扔上車。“雞蛋、火腿腸、礦泉水、雞鴨豬肉、感謝信，什么都有”，送行的人們將道路圍得水泄不通，車隊一上午也沒能開出幾里。

陳凱回憶，原先臨街的音響館播放的都是情歌。抗洪結束后，音樂統統都換成了歌唱家祖海為抗洪英雄們演唱的《為了誰》。“你是誰，為了什么，我的戰友你啥時候能回來？”他說，每當這段旋律響起，1998年夏天的記憶會被立刻喚醒。

不變的精神內核

抗洪結束的三年后，陳凱如愿入伍。向來寡言的外公得知消息后，對他說了句：“終于跟我一樣，要穿‘黃皮’啦。”

陳凱明白，這句話里藏著外公最深的驕傲。原來，外公參軍時，軍裝制式尚未統一，他穿的正是黃色軍裝。時隔半個世紀，當陳凱穿上嶄新的軍裝時，兩代人的從軍夢終于完成了跨越時空的接力。

一米七的身高，99斤的體重，陳凱入伍后才知當兵的不易。“天天在路上跑，地上滾，基本沒有一天衣服是干的。”

在他看來，正是這些浸透血汗的日夜，促就了他生命中的第二次重生，而這一次，是精神上的。他開始逐漸領悟抗洪精神中“不怕困難，頑強拼搏，堅韌不拔，敢于勝利”的真正內涵。原來，這些字眼的確可以轉化為一個人的內生力量，成為關鍵時刻的動力源泉。

2005年，陳凱接過母親的接力棒，成為第三代“守閘人”。時間一晃而過，今年已是他在這個崗位上的第二十年。

6月9日，陳凱沿著河道進行例行檢查。

眼下，長江已進入主汛期，在荊江分洪工程北閘所，陳凱和同事們工作節奏驟然加快。6月9日上午8點半，陳凱與同事開始沿著河道，進行例行的防水利檢查：救生設備是否破損，河邊是否有人在游泳等等，排查每一處可能存在的安全隱患。工作內容看似簡單，走一圈后，汗珠開始從臉頰兩旁不斷滑落。

回辦公室提交完日志后，他迅速拿上鑰匙，戴上安全帽，走上閘體，開始當日的巡檢工作。陳凱介紹，巡檢需每日三次，每周三還會進行55套啟閉設備的保養。

走、看、擦、查、記，這些看似簡單的動作，陳凱與同事們要日復一日，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

陳凱走上閘體進行巡檢工作。

“寧可備而不用，也絕不能用而不備”，陳凱站在閘體上，看著標記的98年水位線說道。其實，三峽大壩建造成功后，大幅減少了荊江段的泥沙淤積和洪水威脅，荊江分洪工程北閘已經連續71年未啟用分洪功能。

“永不啟用”已成為大家一致的心愿，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陳凱與同事們不敢有一絲懈怠。在堤防工程，“管涌”被視為常見的險情，一旦堤壩中出現空隙，水便會滲透其中，形成類似管道的水流通道，導致土壤顆粒被帶走，形成空洞。當空洞擴大到一定程度時，堤壩就會發生坍塌，形成決堤。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陳凱說，自己的工作看似枯燥，若因檢查不到位，疏漏的一處細節，很可能會成為“蟻穴”，影響閘機日后的正常運行。

他時常會到北閘門外數百米處的攔淤堤走一走。這里正是1998年準備分洪時爆破預埋炸藥的現場，3.4公里的堤上，共有119處以小石碑標記的爆破口。

這里也是他堅定參軍信念的起點，是他深切領悟抗洪精神的坐標。

如今，荊江分洪工程又有另一重身份——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國家水情教育基地。每年，數以千計的學生會走進這里，聽取祖輩們建閘、抗洪的故事。

“首先要記住歷史，才能從中汲取力量”，陳凱語氣嚴肅地說道。他明白，也許年輕一代無法感同身受那段歲月的艱辛，但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斑駁的老照片，是留給大家的精神火種。

"每個時代都有屬于自己的考驗”，陳凱堅信，在某一時刻，這些精神火種，會如同當年在他心中點燃的信念一樣，在年輕一代的心田悄然萌發。

在北閘所院內，挺立著兩棵高大粗壯的銀杏樹，正是種植于建閘成功的那一年。跨越半世紀，依然枝繁葉茂，亭亭如蓋。年幼時，陳凱便覺得它們“頂天立地”，如今，每次他巡檢完閘體，回辦公室的路上總會經過這兩棵大樹，那挺立的姿態一如小時候所見的模樣。

“它們像是見證了我的成長”，陳凱時不時地望向大樹。

荊江分洪工程北閘管理所院內的石碑。

他在樹前的一顆巨石前停下了腳步，石頭上用紅墨刻著“中國共產黨人精神譜系之抗洪精神 萬眾一心、眾志成城，不怕困難、頑強拼搏，堅韌不拔、敢于勝利。”

“每一種精神品質，就相當于一顆星星，它們匯聚在一起，就是整個銀河。”陳凱堅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