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全國高校掀起了一場學生參加整風運動的“大民主”運動。
然而,上海醫學院一片冷寂,無人響應,和其他學校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在這種情況下,到了6月,校黨委副書記汪珊終于坐不住了。她召開學生大會,嚴厲批評了本校學生干部麻木不仁、缺乏朝氣。
臺下,一個名叫徐洪慈的年輕人聽得熱血沸騰。他決定帶頭“大鳴大放”。
回到宿舍,徐洪慈召集14位同學,草擬了一份大字報,提了51條意見,第二天就貼了出去。
這就是上海醫學院史上有名的“第一張大字報”。
徐洪慈沒想到的是,這張他精心策劃的大字報拉開了他悲劇人生的序幕。
未來多年,他幾度入獄、顛沛流離、遠走他鄉,上演了一場中國版《肖申克的救贖》。
被打成“右派”
1933年,徐洪慈出身于上海一個大資本家大買辦家庭。
由于家境不錯,他接受過不錯的教育,很早就接觸到了馬列主義。
1948年,15歲的徐洪慈加入中國共產黨,年紀輕輕就成了華東局的干部,還受到上司黃辛白(后任國家教育部副部長)和喬石(后任全國人大委員長)的賞識和重用。
21歲那年,他以調干生的考入了上海第一醫學院,成了人人艷羨的醫學生。
在外人看來,這個年輕人家世好、有文化、有學歷,身上籠罩著重重光環,可謂前程似錦。
當時的中國貧弱交加,像徐洪慈這樣的青年才俊,無疑是所有人眼中能夠建設祖國的新一代人才的杰出代表。
然而命運的發展往往超出所有人的預料。
一場意外的發生,改變了徐洪慈前半生的順遂,讓他的際遇急轉直下。
1957年,《人民日報》發表社論,號召“大鳴大放”。
這一年,徐洪慈正在上海第一醫學院讀書。
他積極響應號召,和同學們一起開始擬意見書。經過商量,這幫學生一共提了51條意見,包括號召學習日語、德語,加強民主等等。
這51條意見貼出去后,整個上海醫學院掀起了貼大字報的熱潮。
徐洪慈開始滿心歡喜,覺得自己也為學校發展做了貢獻。
可是萬萬沒想到,他精心草擬的意見書,到最后成了他“反社會主義”的鐵證。
1957年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年份。
當年4月27日,中央正式發出《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
整風運動進行半個月,各方面人士在各種座談會和報刊上,廣泛地對提出許多批評意見。
5月中旬以后,各種批評意見急劇升溫,情況愈趨復雜。極少數人趁機向新生的社會主義制度發動進攻,在社會上造成了很大的思想混亂,加劇了全國性的政治緊張空氣和不穩定狀態。
一場遍布全國的急風暴雨式的“反右”斗爭由此猛烈展開。
整個運動歷時一年,到1958年夏季才結束,全國共有55萬多人被劃為“右派分子”。
而徐洪慈,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命運,在這一年徹底改寫。
1957年7月16日,學校召開3000人師生大會,批斗徐洪慈。
他從容不迫的走上講臺,向大家講述了自己響應學校號召提意見的經過,又闡述了自己對社會主義的理解。
但是徐洪慈打死也沒想到,自己的女朋友會走上臺,指著他的鼻子“大義滅親”。
在批斗大會前,徐洪慈曾私底下和女友抱怨說:“我正確還是他們正確,三百年以后見分曉,如果我在這呆不下去我就想出國,無產階級革命是不分國界的。”
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說這種話和殺人放火的罪名也差不多。
因此,當女友在批斗大會上出賣徐洪慈后,他很快就被打入深淵。
“誰反對毛主席,我們就反對誰!”“徐洪慈叛國投敵罪該萬死”!
隨著臺下幾千人的怒吼,徐洪慈被打為“極右派”,判處入獄,開除黨籍、學籍,并關進了安徽白茅嶺監獄。
兩次逃出農場
白茅嶺因嶺山巖石裸露,白茅叢生而得名。
上世紀五十年代,農場建設之初,白茅嶺一片荒涼,自然環境惡劣,當地人形容此地“天晴一塊銅,下雨一塊膿”
在那里勞動改造大半年之后,徐洪慈無法忍受,起了逃跑的念頭。他心里想:“我一定要回家,你們不讓我回,我就自己逃回去。”
1958年12月14日,這場轟轟烈烈的大逃亡拉開了帷幕,在白茅嶺農場,徐洪慈認識了一個名叫陳香齋的獄友。
此人曾在華師大學習俄語,因為發表不當言論被劃為“極右”。
陳香齋和徐洪慈不甘心呆在農場,于是一拍即合,決定一起越獄。
1958年12月14日清晨,他們趁看管不嚴,成功逃跑。
15日傍晚,徐洪慈回到了上海。
他用雜貨店的電話聯系母親,約在火車站見面。
母親雖然舍不得兒子,但還是把家中的500元錢積蓄拿了出來給他當盤纏,還約定明晚在大光明電影院再見一面。
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
如果徐洪慈拿了錢立刻就走,后面的事情也許都不會發生。
當晚,不敢住旅館的徐洪慈在火車站睡覺,結果被派出所當成可疑分子帶走。他越窗而逃,跑去電影院和母親碰面,結果被便衣警察抓個正著。
倒霉的徐洪慈又被送回了白茅嶺。
可是他不死心,很快就策劃了第二次出逃。
這一次,他學聰明了,不敢再回家,而是直接一溜煙跑到了位于昆明的中緬邊界。
當時的徐洪慈衣衫襤褸,頭發好長時間沒剪,還操著一口外地口音。在當地,他很快被人當可疑分子抓了起來,關進了看守所。
徐洪慈還是不肯服輸。
第三次逃跑計劃開始了。
他觀察后發現,看守所的墻壁都是用土堆的,于是,他偷偷藏起一把小勺,趁無人的時候就用勺子在墻上挖洞。
可是這種小把戲早就被發現了。
等他好不容易挖出個洞,鉆到外面的時候,一下子就被守株待兔的看守人員抓包了。
徐洪慈痛苦到了極點,他不僅沒有重獲自由,還給自己加了個“越獄”的罪名。
1959年,徐洪慈因越獄被判六年。
這一次,他不敢再輕舉妄動了,老老實實服了六年刑期。
可是到了1965年,等他滿心歡喜期盼出獄之時,現實又一次給他當頭一棒。
監獄領導表示,由徐洪慈惡劣態度,不允許釋放,繼續呆在監獄勞動改造。
徐洪慈悲憤難當。
他從囚犯變成了“留場人員”,還是沒辦法回家。
在當時,留場人員比犯人的生活好一點,有一定自由和少量工資,還有獨立居室可以睡覺。
但是徐洪慈不知道,更可怕的風暴即將來襲。
永不停下的腳步
一年后,文革爆發。
云南作為邊遠地區,漸漸地受到波及,像徐洪慈這樣的“極右派”,待遇越來越差。他的人生在枯耗中陷入黑洞。
新的管教木世勤對徐洪慈態度極為惡劣的。
有一次,木世勤在深更半夜用喇叭教訓犯人,吵得人無法睡覺。
年輕氣盛的徐洪慈沖到樓下,和木世勤理論:“我們明天還要工作呢!”
這激怒了木世勤,也為徐洪慈招來了報復,不久,徐洪慈被列入“首批運動對象”名單。他這樣的“右派”分子加越獄犯,自然成了重點批斗對象。
從前的舊賬被一筆筆翻出來。徐洪慈被五花大綁游街示眾,在萬人大會上被批斗砸打,直到重新重判20年。
徐洪慈徹底絕望了。
之前的六年消耗了他人生最精華的青春時代;接下來的二十年,要讓他的下半輩子也在牢獄中度過。
這一次,徐洪慈被送進了專門關押重刑犯的麗江五零七農機廠。
諷刺的是,在這里,他居然成為了“香餑餑”。
由于徐洪慈學過醫、懂文化,幫著監獄里的犯人解決了不少生活難題,很快就成了犯人中的“智多星”。
大家都對這個足智多謀的年輕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慢慢地,徐洪慈在監獄里積累起了一定的威望。但是不幸的是,他同時也成為了監獄長李光榮的眼中釘、肉中刺。
李光榮聽說過徐洪慈多次越獄的歷史,對這個“刺頭”成見很深,也極其刻薄。
在李光榮看來,徐洪慈卻是個麻煩,所以一直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他。
徐洪慈感受到了這種異樣的目光,但是并沒有過分放在心上。
直到一個犯人偷偷找到徐洪慈,告訴他一個駭人的消息:監獄方面正在往上遞交報告,控告他組織暴動越獄。
這份報告一旦被采信,徐洪慈必死無疑。
他敏銳地意識到,不能坐以待斃,無論如何要逃走。
“我一定要活下去!”徐洪慈想。
在求生信念的驅使下,第四次逃跑工作開始了。
徐洪慈利用干肥皂和印泥,給自己偽造了幾封介紹信。
可是監獄不比看守所,不僅高墻環繞,而且守衛森嚴,要逃走談何容易。
徐洪慈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一個合適的機會。
也許是他的執著感動了上天,一次意外的停電給了他最后的生機。
1972年8月7日的早上,監獄宣布“斷電”。這樣一來,電網就發揮不了作用了。
徐洪慈感到機會來了,激動不已。
監獄里每天兩次點名,分別是早上6點和晚上9點。
徐洪慈的時間不多,只有在兩次點名間出逃,才有一線生機。
當晚點完名后,徐洪慈用衣服卷成人形塞在被子里,假裝在寢室里睡覺。
夜深人靜時,他偷偷溜到之前看好的墻角,用早就準備好的梯子開始翻墻。
過墻的時候又發生了一個意外——梯子高度不夠,墻高三米五,梯子才兩米。
徐洪慈驚得一身冷汗。
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明在幫助他。他在墻角發現了兩根扁擔,利用扁擔順利翻過了墻。
這是徐洪慈最后的逃生時機。他片刻不敢停留,撒開腿就往前跑,不知饑餓,不知疲憊,猶如一只受傷的野獸,正在逃避獵人的重重追捕。
徐洪慈在心里暗暗發誓,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如果失敗了,就喝藥水自殺。
他抱著破釜沉舟的信念,一夜跑了三十公里。
流亡蒙古十年
徐洪慈逃走后,麗江的監獄已經亂成一鍋粥,民兵開始了地毯式搜索。
一場野外生存考驗開始了。
沒水就喝河水,沒吃的就吃蟲子,遇到排查的民兵,就掏出偽造的介紹信說自己是回家探親的。
14天后,徐洪慈徒步走了出云南。
到達四川后,他用僅剩的一點錢買了火車票,又一次回到家鄉上海。
徐洪慈沒打算留在家里,他只是想見母親最后一面。
他本以為,母親會責怪自己。
可還沒想到,母親對他的逃獄十分肯定,還拿出這家里最后的一百塊錢,讓他繼續逃亡……
徐洪慈帶著家里最后的積蓄,一路北上。
1972年9月,他來到了中蒙邊境的二連浩特。
當跨入蒙古境內的那一刻,徐洪慈在地上蹲了幾分鐘,
他在為自己死里逃生而慶幸,也在和多災多難的祖國做最后的告別。
離開了中國,蒙古會是徐洪慈的福地嗎?
徐洪慈心里也沒有把握。
好在,當時蒙古是蘇聯的仆從國,俄語被廣泛使用。
徐洪慈在讀書時學過俄文,所以和蒙古人溝通得很順利。
一開始,由于徐洪慈讀過書,又是因為“政治原因”才偷渡的,蒙古對他深表同情,可又擔心他是間諜。
情急之下,徐洪慈想了個招。
他和蒙古人說:“你們去看1957年8月2日的《人民日報》,上面有批判我的文章。”
就這樣,那篇曾將徐洪慈打入地獄的文章,居然在15年后成了扭轉他命運的推手。
徐洪慈一開始想去蘇聯,因為他當年上大學時,認識一些來自蘇聯的俄語老師。
但是蒙古法官不同意:“我們蒙古是主權國家,不是你進出蘇聯的通道。”
徐洪慈沒法,只好答應留在蒙古,他因為非法越境,被判處到大森林服刑一年。
一年刑滿之后,徐洪慈眼睛不好,去醫院看病。
在醫院,他奇跡般的邂逅了愛情。
女孩名叫奧永,是醫院的護士,比徐洪慈小了整整20歲。
這段跨越國籍、年齡的感情,最終還是開花結果了。
徐洪慈終于在異國有了自己的家,婚后還生了兩個孩子。
結婚后,徐洪慈追隨奧永到她的老家后杭蓋省生活。
可是,他的一切特長在這里都不被認可,只能靠干體力活養家糊口。搬木頭、石頭,這些沉重的工作他一干就是8年。
同時,他也用掌握的醫術替當地人治病,當地人親切地稱他為"徐醫生"。
由于覺得愧對妻子,家里的活也由徐洪慈一手包攬。他們結婚多年,從沒有讓奧永下過一次廚房, 這些讓奧永成為了蒙古婦女們羨慕的對象。
就這樣,徐洪慈在蒙古默默生活了許久。他不敢聯系家人,因為一旦被引渡,他就將失去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
在多年以后,徐洪慈還對這種復雜的心境記憶猶新:“其實一直想回到祖國。但又不敢多想,我這樣的人,不槍斃、不引渡我算好的了。”
但他的身邊一直帶著一個半導體收音機,只要有空,就用來收聽祖國的消息。
“我的特長無法發揮,理想和抱負破滅,但我還想回到生我養我的地方。”徐洪慈回憶說。
1976年,文革結束了。
徐洪慈通過收音機,慢慢了解到了祖國的變化,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重見天日的日子可能要來了。
落葉歸根
1981年冬天,徐洪慈收到了母親的來信。
在信中,他終于看到了盼望多年的曙光:上海第一醫學院為他的右派問題平反。
徐洪慈本可以回國,但是他曾經服過刑的云南不同意為他平反。
徐洪慈在云南越獄的事情,一度是當地監獄系統心中的一根刺。
云南方面表示:他錯劃右派不是我們的事情,是上海方面的事情,在我們這里,他犯下了不容原諒的錯誤,就是越獄。
徐洪慈沒辦法,只能給中央一封封寫信,他說:“如果我不越獄、不自救,那么今天的平反書恐怕只能對著徐洪慈的墓碑朗讀。”
1982年6月,流落異國十余載的徐洪慈終于得到了平反。
他踏上了回國的征途,在上海的弄堂里見到了闊別多年的母親。
母子二人相擁而泣,淚流滿面。
入獄時,他還是翩翩年少,青春瀟灑;歸來時,他已經梁斌發白,年近50。
亡命3萬里,流放20余年,他幾乎用了一生的代價,才回到原來的起點!
徐洪慈休息了一陣,回到了曾經的學校。
有幾個同學見到他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居然還沒死?”
醫學院為徐洪慈開了個歡迎會。
在會上,徐洪慈泣不成聲,他也見到了曾經出賣自己的女友,兩人相顧無言。
過了很久,女友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當時那個處境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無路。”
第二句話,是“我們現在都要感謝鄧小平,我們永遠不要忘記鄧小平的恩德。”
風波過后,徐洪慈帶著妻兒定居在上海。
他在上海石化總廠教育中心當了一名講師,平靜地生活著。
2005年,上海知名記者胡展奮深入采訪徐洪慈,出版了一部口述實錄《永不服罪》(后改名為《沖出勞改營》)。
這段跌宕起伏的歷史,由此被世人所知。
2008年4月14日,徐洪慈的單位給他頒發了老干部離休證書。
三天后,徐洪慈因病去世。他說:“在原先的專業上,我一無所成。但是對那種惡劣環境的反抗,人格上的成功,我這一生做到了。這一點,我對得起自己。
這不是一個逃獄犯的故事,這是一個失去自由的犯冤者永不放棄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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