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都老了，他老得更快。近年來他的記憶像是交給了漏斗，很快將要漏光，這些日子連家人都認不清了。她幾乎天天問他，我是誰呀？你叫啥名字呀？他神情茫然，有時會說出一二句莫名其妙的話。

都是耄耋老人了，兒子說只有找一家資質好的護理院，把老爸送去，那里有配套的醫療服務。但她不放心老伴獨去，她要陪在邊上。她開始整理行囊，老伴抽屜里一本筆記本出現在她眼前，她記憶的潮水一下子洶涌。

上世紀六十年代，他們組建了小家庭。兩人結緣是各自父親牽的線，兩位父親是單位里的同事。開始交往她惴惴不安：他相貌堂堂，大學畢業，她僅是中專生，相貌也不出眾。但是姻緣竟也成了。

婚后有一天她在丈夫的抽屜里，發現一本筆記本里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年輕的女子是那么秀氣，特別是一雙含笑的大眼睛，誰見了都會喜歡。照片背后有豎寫的兩行鋼筆字。右邊一行是：一笙同學留念。左邊一行只有三個字：瑤瑤贈。一笙是她的丈夫，瑤瑤是誰呢？在她的一再追問下，才知道這個瑤瑤是丈夫以前的戀人，兩人是大學同學。大學畢業分配工作，丈夫留在了上海，瑤瑤卻分配到了外地。熱戀中的丈夫想追隨戀人同去外地，但家里橫豎不同意，說瑤瑤的家庭出身也不行，那年月是講究家庭成分的。

知道了丈夫的情史，她嘆息：這才是相配的一對呀，這個瑤瑤太不幸了！當然她心里也有酸楚，原來她是替補啊。好在她與他感情上雖談不上你儂我儂，但也和睦相安幾十年。只是入了老境，原本溫文爾雅的丈夫脾氣變壞。那次兩人為瑣事發生了爭執，口角平息后，丈夫轉身時嘀咕了一句：怎么找了你這樣的！雖然聲音不大，在她卻是晴天霹靂！她情緒一下子失控：是呀，你是找錯了！對的人你為啥甩掉她呢？你是個無情無義只顧自己的小人！……

猶如利箭穿心，但句句在理，他無言以對。她不知道，其實同樣的話丈夫已罵過自己何止千百回！他鎖在房里大半天，晚上露面，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她望著雙眼浮腫的丈夫，后悔不該撕開他的傷疤。

現在她再次打開筆記本，取出這張舊照片，放在他眼前，問，還記得這是誰嗎？他迷瞪不語。瑤瑤你還記得嗎？他木然。你再想想，你的女朋友叫啥名字？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手卻拽住了老妻的衣角。忽然，嘴里輕輕吐出兩個字：曉珍。

她猛然抱住了丈夫的頭，淚流滿面。曉珍是她的名字。歲月丟失了他的甜酸苦辣，唯剩一點鹽的滋味了，她就是他的鹽。

造化弄人，哪能想到。就在他們住進護理院的第二天竟然遇到了瑤瑤。傍晚，護理院的大草坪上，她推著輪椅上的老伴散步，迎面看到一位年輕的護理員扶著一位老太太走來。老太太眉清目秀，像是哪里見到過。

慢慢，她知道了。瑤瑤是一年前入住這兒的。獨身的瑤瑤一直在外地工作到七十歲才回到故鄉。父母早已去世，靠一個本家侄兒關心這個姑媽。瑤瑤的記憶是一場大病奪走的。護理員說老太太雖然不認人，也記不住什么，但很安靜，還能自己吃飯，有時會翻翻書。

現在，傍晚散步時，她常常會讓護理員推著老伴的輪椅，她則攙扶著瑤瑤，一路絮絮叨叨。他們一起向著夕陽緩行。

原標題：《晨讀 | 徐慧芬：夕照戀人》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王瑜明

來源：作者：徐慧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