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偉(1966年-2025年6月9日)
我沒想到會寫這篇文章,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甘偉會走在我前面。
他寫了那么多詩,沒有一首是寫給我的。有一次向他提要求,他爽快地答應了:等你死了,我一定給你寫一首特別拉風的,供在你的墓前。
可惜,我等不到這一天了。
甘偉一定也沒想過沒有這一天。他那瘦弱的身體里藏著無窮的能量,他那和體量不成比例的腦袋里藏著無盡的奇思妙想。他總是說,我活到120歲都算夭折。
我相信他。
他是我復旦中文系的同班同學,1984年入學。大學四年,我們沒說過一句話,甚至,我都不記得是否見過他。我們班有八十多人,三分之二是男生,到畢業時,還有一半的男生名字和面孔對不上。我只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校園詩人,崇拜者無數,他的《黃梅雨季》被當時的女大學生們爭相傳抄。畢業后更是各自東西,完全不知彼此的狀況。
自從有了微信,就不一樣了。甘偉成了我們班級群的開心果,這時的他已經不是當年的多情男生,而是在商場拼殺半生卻戰績平平的中年男人,但他的語言天賦沒有被庸常的生活消磨,反而出落得更通透爽利了。無論什么話,從他的口中出來,便帶了股子說不清的味道,初聽順暢直溜,回味曲里拐彎,我愿稱之為甘味,非常有辨識度,那是老天爺賞的,別人學不會。
就這樣慢慢熟悉起來。走過半生,才剛剛認識當年的大學同學。我們在微信上瞎聊,海闊天空地想到哪扯到哪。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了,都有各自的生活,不聊不痛快的,都要把對方逗得樂不可支哈哈大笑才開心,才得意。我平時要做些英譯中的案頭工作,他有的沒的還是經常寫詩,現代詩、律詩、雞毛詩、打油詩,都是順手拈來。寫詩對于他來說,就像說話一樣自然。我們用語言相互取笑,用文字相互取悅。他說,你譯英文,我寫中文,我們是金童玉女。我說,呸。
也是這時才剛剛知道他是安徽安慶人。我當時還沒去過安慶,但“安慶”二字一直是跟著我的。每次填寫籍貫一欄,我總是端端正正地寫上“安慶”,那是我父親的故鄉。數年后,我和姐姐陪著年邁的父親最后一次回到闊別的故鄉,所有的親戚都是第一次見面,但我至少認得來自這里的甘偉。我告訴了他這次行程,結果每年春茶上市時節,他就會給老爺子寄一罐桐城小花。老爺子也喜歡,茶喝完了,陶罐還不舍得扔,在柜子頂上放了一排。
近十年來,我一直在環球旅行中,一路發發朋友圈。我要是說哪里好哪里美,總會引來甘偉的一句評論:還不如大安慶呢。我知道那是羨慕嫉妒恨,因為我知道他是個怕死鬼,平時連飛機都不敢坐,為此沒少被我取笑,叫他鄉巴佬,他也不生氣。平時就簡稱甘佬,除非寫出好詩妙句,就尊他一聲甘大濕人。
甘佬對安慶是真愛,尤其是年過半百后,追逐夢想的腳步放緩,回鄉看看漸漸老去的父母,會會無話不說的發小,是荒蕪人生的一劑營養液。這個乏善可陳的城市,我們的共同故鄉,在他的嘮叨中變得可親起來:
安慶
安慶這個地方
沒什么大意思
江邊的振風塔
盯著這座城
沒日沒夜看了四百五十年
也沒有看出它的好
安慶這里的人
沒什么大追求
比起政治
他們更關心家長里短
一把三十二個花的大牌
是麻友間持續半年的談資
安慶的餐館里
沒什么特別好吃的
只是殺一只雞
燉湯來泡炒米
還有一種紅薯粉燒肉
肉肥油大,不利于健康
在中國,有很多安慶老城這樣的街巷
遍布小餐館、小超市、小藥店
還有數不勝數的棋牌室
在中國,只有一個地方叫安慶
如同它的名字
靜靜地安命,靜靜地喜慶
現在,甘偉終于在安慶靜靜地安命了。也許,這是最好的歸宿。
以后,不論去到哪里,我自己會先評一句:還不如大安慶。
從未邁出國門的怕死鬼甘佬,下筆卻是縱橫四海。我的旅行也貢獻了不少靈感——我在下關春帆樓吃河豚的時候,他悄悄地去寫了:
春帆樓
從春帆樓出來
李鴻章挨了一槍子彈
從馬車側面射入
擦破了他的臉
徑直飛向大清國的心臟
老太后捂了捂胸口
暗叫一聲:洪水真的來了
馬關殘陽如血
年邁的孤臣眼窩深陷
只有隨侍在側的兒子知道
他在盼望一份不可能有的電報
上面寫著:離開日本
滾回合肥老家去吧,欽此
在滾回安徽老家之前,甘佬在祖國大地上奔波了幾十年,詩人經商即使沒有劣勢也沒有什么優勢。他什么都賣過,但賣啥啥不火。有同學貼了他賣的大力神貼起了一身泡,我也犯渾吃過他賣的益生菌,說是一盒下去能減兩斤,結果兩盒下去一兩沒減,剩下的都扔進了垃圾桶。
他還賣過酒,叫老甘白,觍著臉讓我在朋友圈給他打打廣告。這大概是我唯一一次在朋友圈打廣告,好羞愧。那個酒,真不咋地,但酒瓶子上的打油詩,是真好:
最愛小城黃昏,門口小桌竹凳。
幾碟清爽小菜,外加黃酒一樽。
朋友學習烤饃,工具買了很多。
烤得半生不熟,只好就湯下鍋。
朋友學習泡妞,置了幾身行頭。
三年沒有得手,衣服捐給山溝。
一幫朋友相聚,席間朗誦詩句。
有人手機驟響,頓覺十分無趣。
都是一地雞毛的生活,凈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甘佬隨手一寫,大家會心一笑,他就很高興。雞毛詩最貼近甘佬平日里的“形”,反應敏捷,言辭便給,嬉笑怒罵,狡黠促刻。
甘佬的律詩是一絕,那是他的“情”。現代人寫古律,最怕扭捏作態佶屈聱牙,看得人一身雞皮疙瘩。甘佬的律詩就是自然天成,渾然不留雕琢的痕跡,比如:
憶初戀
昔日年華美何如?豆蔻情開五月初。
我持荷葉遣文字,君若水仙入畫圖。
天無惻隱人將老,心有牽念茶未熟。
來世相逢應識我,煙雨江南梅一株。
這就是天賦,不是《詩詞格律》背出來的。用律詩抒情,現代人中超過甘佬的,怕是不多。
而現代詩就是他的“魂”了,是他作為一位詩人的魂。有了這個魂,無論寫不寫詩,他就是詩人,和普通人不一樣。
今天,在伊比利亞半島的陽光下,我一首一首重讀他的詩,想象他寫下這些詩的夜晚,想象在夜深人靜的時刻,他收起白天的嘻嘻哈哈,用詩句一點點揭開不安而敏感的心,無比痛楚。這些詩以前都是讀過的,他有個不成氣候的公眾號,叫“閑來讀讀甘偉”。他自己閑來扔幾首詩在那兒,七零八落的,完全沒有章法。
斷章
雨夜,垂危的芭蕉吐出遺言:
我要死了,你替我活著吧。
記住,不要像我一樣,
死在語言里,
死在意象里,
死在韻律里,
甚至,不要死在雨天。
假如彌留時我還能傾訴
假如彌留時我還能傾訴
我要感謝這世界給我的痛楚
那些磨難,那些屈辱
以及絕望時的那一縷光束
假如彌留時我還能傾訴
我會想再聽一次嬰兒的啼哭
就那樣來,就這樣走
我安詳地哼出最后的音符
假如彌留時我還能傾訴
我要把心底的秘密全部說出
我的親人,我的朋友
請你像我一樣將它們守護
而對你,我最親愛的人
我只會把你的雙手緊緊握住
此行很遠,不能回頭
一路上我要帶著你的溫度
一生的事
一生的事
無外乎時過境遷
那年的桃花
比不上今年的枯荷
又或者,鄉下的墳塋
高過城市的尖頂
一個人的事
無外乎跟另一個人有關
就像今夜雨聲四起
我在雨簾上看到你的樣子
就像你已經離開很久了
我還在為一場相約策馬狂奔
我們唯一的一次結伴同行,是疫情前在合肥的三河古鎮(上圖、下圖)。那是個很新的古鎮,和大多數古鎮沒什么區別,旅途中的景色已經沒有印象了。
記憶深刻的是甘偉一路上都拎著包,那種老式的皮革公文包。他到哪兒都拎個包,十分好笑,出來玩還是包不離手,更要被我取笑。他就自嘲說,一手拿包,一手拿杯,不是河南,就是安徽。哈哈哈,一下子就把我逗笑了,給他拍了張背著手拎包走在古鎮里的照片(下圖),和他剛畢業時就職安徽省供銷社的形象很相符。
這兩天翻看日記,居然找出了游三河鎮的筆記:
那天我們去參觀了楊振寧舊居,吃了農家樂。我點了一盆炸溪魚,甘偉呆呆地看著魚,說,小時候,媽媽在小溪里洗衣服,這些魚就在石縫里游來游去。
畢業三十周年
更多的聚會是和大學同學在一起——我們班級有個優良傳統,自從QQ時代起,每年都有一次大聚,平時小聚也不斷。無論大聚小聚,只要甘偉在場,就會笑聲不斷。
雖然他缺齒漏風,老鴨嗓含混著徽普(參見上圖和視頻,2017年的廣州聚會),但架不住才思敏捷,笑話滾滾而來。他是一粒開心果,一粒瘦削的開心果。酒杯一端,一首詩就寫好了。
古人“倚馬可待”的典故,因為甘偉,我相信了。
生日歌
同學齊做壽,我唱生日歌。
秋分聚古城,古城情意多。
心境近樓觀,年齡臨半坡。
好雨攜寒至,洗我釣魚蓑。
少年多壯志,老來意氣和。
半世蹉跎去,蹉跎又如何?
能飲關中酒,能啃肉夾饃。
豪杰酒量大,一人喝一桌。
男兒有熱血,尚可化碧波。
熟女多風韻,越吃越婀娜。
但愿人長久,何懼日月梭。
將近酒,高舉起,
知心話,盡情說,
百年修來同窗緣,
來生咱還坐同桌。
杯中酒,都滿上,
一個字——喝!
甘偉、余彬和吳耘(自左至右)
大學同學聚會,自左至右:陳引馳,闞順源,余彬,周偉良,甘偉,瞿洪斌。
我很少過生日,因為從來不習慣別人為我張羅。2016年生日那天,都晚上十一點多了,甘佬發來微信,說,出來出來,給你過生日。我說,不來不來,都這么晚了,要睡了。他說,要來要來,蛋糕都買好了。極少夜出的良家婦女,勉為其難地從上海的長寧奔到虹口,在四平路的一家路邊攤,就著啤酒,吃了小龍蝦和生日蛋糕。那天半夜三更在路邊喝得東倒西歪的,還有從英國回來的作家愷蒂、詩人凱嵐、社會活動家尹榮和周益群(下圖)。
甘偉,愷蒂,凱嵐,周益群,余彬,尹榮(自左至右)
掐指一算,九年過去了,今天又是我的生日,6月13日,我59歲了。
但是,今天甘佬不會給我發微信了,因為,今天是他的葬禮。
他的生命,停在了59歲,停在了安慶,停在了黃梅雨季。
以長生天之名
該來的一定會來。
這個夏天,
雨點開出了最殘忍的花朵。
沉在深處的罪孽和痛,
漂浮在天空之下,
漂浮在前赴后繼的閃電之下。
晦澀的經文已經誦起,
今年的雨水,
是長生天敲擊世界的法器。
西班牙旅途中,匆匆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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