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拿著水槍的示威者走上巴塞羅那街頭。

文丨閆梓萌

編輯丨漆菲

西班牙預計今年將迎來1億人次的游客，不少本地居民卻開心不起來。

巴塞羅那知名景點圣家堂，日均接待超過13000名游客。教堂外總是擠滿尋找機位、停留“打卡”的人。當地人想去圣家堂站乘坐地鐵，需要穿過擁擠的人群。

進入夏天，距離市中心最近的巴塞羅內塔海灘總是人滿為患。一群講英語的游客聚在海邊用私人攜帶的音響外放音樂，穿著泳衣大聲討論：“這里感覺好棒，像邁阿密！”

24歲的巴塞羅那人狄安娜（Diana）從事新聞業，她一直認為過多國際游客給家鄉帶來了負面影響。6月15日，她和600位同鄉一同走上街頭，用英語齊聲喊出“讓游客滾回家”“巴塞羅那是非賣品”“你們的假期，是我的苦難”等口號。

平日里，狄安娜只講加泰羅尼亞語（巴塞羅那所在大區官方語言），當她用英語喊出示威口號時，是想讓路過的國際游客聽到。狄安娜向《鳳凰周刊》分享道：“有時走在街上或乘坐地鐵時，我會感到四下只有我一個本地人。當我無法快速通過被游客擠滿的市中心，或是看到一些人隨意拍照時，我會瞪向他們。我覺得日常生活空間被‘侵占’了。”

示威現場難免會起沖突。有人踢打周邊旅館的大門，亦有人使用水槍朝著國際游客、旅游商店發起“攻擊”。

◆巴塞羅那街上的涂鴉，寫著“游客滾回家”。（攝影：閆梓萌）

不止巴塞羅那，歐洲多個熱門旅游城市都在舉行同樣的抗議活動。6月16日，法國巴黎盧浮宮因員工罷工陷入約4小時的停擺。此次罷工旨在抗議過度旅游帶來的管理困境，以及長期存在的人手不足和工作環境惡化等問題。

◆6月16日，巴黎盧浮宮的工作人員聚集在門口舉行罷工活動。

被旅游侵蝕的城市

西班牙是全球第二大熱門旅游目的地，僅次于法國，去年赴西班牙的外國游客達到創紀錄的9400萬人次。“我們需要認識到，旅游業的這些創紀錄數字也帶來挑戰。”西班牙經濟、貿易和企業大臣卡洛斯·奎爾波6月10日坦言，一方面要讓游客獲得良好體驗，另一方面要防止“過度旅游”給西班牙服務業、租賃住房等帶來過大壓力。

“巴塞羅那反旅游擴張街區聯盟”（ABDT）是組織此次游行的主要民間團體。多家媒體在報道這場游行時，稱其反對的是“大眾旅游”（mass tourism，指大批游客前往一個目的地）。該團體在接受《鳳凰周刊》采訪時否認了這一說法，他們表示，自己并非是在反對大眾旅游，也不是單純反對城市過度擁擠，而是反對依賴旅游業的單一化經濟發展和城市旅游化進程。

對巴塞羅那來說，旅游業的確有著重大經濟意義。官方數據顯示，旅游業占到該市國內生產總值（GDP）的14%。據估算，2024年，游客在當地的直接消費達到103.17億歐元。

巴塞羅那大學人文地理學教授路易斯·弗拉戈·伊克洛爾斯（Lluís Frago i Clols）告訴《鳳凰周刊》，目前巴塞羅那的經濟結構極度依賴旅游。“任何破壞城市經濟多功能性的產業專一化都是一種效率不高的發展模式。城市產業越專一，脆弱性越大。”

近年來，多個南歐城市都出現類似現象。2024年，葡萄牙旅游業產值占到該國GDP的18.8%；意大利的這一數字是10.8%。與此同時，過剩的旅游業卻給當地人帶來種種不便。

◆6月15日，葡萄牙里斯本，示威者舉著寫有“里斯本反對旅游化”的橫幅參加抗議活動。

威尼斯大學經濟學教授尼古拉·卡馬蒂（Nicola Camatti）向《鳳凰周刊》介紹說，（意大利）威尼斯、（葡萄牙）里斯本、巴塞羅那等南歐熱門旅游城市在許多方面面臨類似挑戰——游客過多、住房緊張，以及城市生活商品化等。而這些挑戰，恰好都是由旅游業驅動的社會問題。

2024年，巴塞羅那接待了1560萬名游客，他們在住宿設施中的過夜總數達到3700萬晚。游客中，有83%的人來自國外。該市約173萬常住人口中，有6萬人出生自海外。同樣在2024年，里斯本接待了700多萬名外國游客，威尼斯則每年都能接待約3000萬人次的到訪。過量的外來人員是造成當地人產生歸屬感危機的原因之一。

威尼斯大學近代史教授盧西亞諾·佩佐洛（Luciano Pezzolo）向《鳳凰周刊》介紹說，在這一共通的問題上，巴塞羅那的市民抗爭更加活躍，他們并沒有因為外來人員的涌入而失去自己在城市發展中的位置。“相比之下，威尼斯則經歷了某種文化斷裂——該市不僅面臨游客過量的現狀，還有本地人口大量流失的問題。”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威尼斯人口急劇下降，短短75年間常住人口從17萬驟減至不足5萬。大批量游客的出現導致當地能源及水資源消費過度，近幾年出現的大型游輪經過中央運河，進一步加劇了海水對周邊建筑的侵蝕。

威爾遜（Wilson）來自威尼斯，但他們一家早已搬離島群區，目前定居在威尼斯附近一座陸地城市。他告訴《鳳凰周刊》，自己認識的本地人幾乎都從威尼斯島群區搬離到陸地區，原因大同小異：“過剩的旅游業讓我們的生活變得很不方便，本來島群區地方就小，而房價和物價高企，生活很擁擠。此外，這里只能開船出行，而搬到陸地后能開車，出行更方便。”

出于學業需要，威爾遜不得不留在島群區生活。他無奈道，周圍有許多國際交換生，他們臨走時都會對自己說，他是他們在威尼斯認識的唯一一個本地人。

在佩佐洛看來，正是從島群區搬離到陸地區的變化導致威尼斯人身份認同的流失。“其他城市的居民遷移很多是在城市內部進行的，而威尼斯人則是從島群區搬到陸地區，這相當于從一個世界搬到另一個世界。”卡馬蒂亦稱，這一搬遷趨勢讓威尼斯淪為一座空殼式的旅游城市，而不再是一個真正有人生活的地方。

◆威尼斯擠滿了全世界的游客。

旅游業對城市的威脅在諸多方面亦有體現。今年28歲的薩拉（Sara）來自巴塞羅那波布雷諾區（Poblenou）。這里曾是一個工業區，現在已成為一個創意和創新中心。隨著當地經濟不斷發展，房價飆升，她不得不搬往房價更低的地區。

薩拉向《鳳凰周刊》感慨道，自己小時候常去當地一家名為“星星”（Estel）的文具店購買學習用品，但現在那家店已經倒閉，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網紅風格的咖啡店和一家禮品店。她常去的理發店“新發型”（Pèl Nou）原本開在波布雷諾大道上，如今也搬往了更遠的街區。

民宿的出現讓本地租房資源緊俏，房屋價格上升。巴塞羅那有超過18000個單間或套房在愛彼迎出租，2024年加泰羅尼亞大區的平均整租房租為每月844歐元，而巴塞羅那市區的平均整租房租為每月1147歐元。

狄安娜直言，10-15年前，外國游客一般都去酒店住，一般的市區并沒有太擁擠的感覺。但近年來由于愛彼迎、Booking等平臺讓民宿變得火爆，越來越多游客“侵占了本屬于當地居民正常生活的地方”。

讓抗議者們感到憤怒的另一個原因是，外國游客的素質良莠不齊，地方政府卻為了迎合他們而做出改變。迪奧戈（Diogo）是來自里斯本的一名工程師，他告訴《鳳凰周刊》：“雖然很多游客自稱是為體驗里斯本文化而來的，其實只是因為我們這兒更加便宜。”

狄安娜則說，許多游客來到巴塞羅那都是抱著參加派對的目的，他們在夜晚制造噪音，一些人甚至酗酒并騷擾路人。

她也覺得市中心販賣的旅游紀念品毫無美感可言，最典型的是用英文印有“我愛巴塞羅那”“我愛拉美人”等字樣的文化衫。一些當地商家在做宣傳時只使用英語，令本地人感到自己的語言主體受到了侵占。

◆巴塞羅那街頭的紀念品商店，用英文寫著“我愛巴塞羅那”的紀念文化衫。（受訪者供圖）

威爾遜提到，在威尼斯，島群區借著旅游業發展迅猛，導致管理者忽視了對陸地區的投入，讓后者面臨嚴峻的社會問題。今年2月，他認識的一個人在威尼斯陸地區試圖阻止一起偷竊，卻不幸被吸了毒的小偷殺害。威爾遜認為，此類安全問題和“過度旅游”導致的城市不均衡發展有很大關系。

中國阿姨取消旅行計劃

也有不少人對上述反“過度旅游”行為持批評意見。在他們看來，巴塞羅那經濟依賴旅游業，有更多游客，從事服務業、旅游業的人才能有更多收入。

來自湖南的陳小明在巴塞羅那擴展區（Eixample）一家四星級酒店做前臺工作，圣家堂、巴特羅之家等知名景點都位于該區域。她告訴《鳳凰周刊》：“在旅游旺季，企業家賺的錢更多了。但我們普通員工沒有任何獎金或者加薪，反倒是工作量增加了不少。”

◆圣家堂是巴塞羅那最知名的游客打卡地。

6月中旬，巴塞羅那同時舉辦了物流展、音樂節和演唱會，陳小明所在酒店的價格從平時的每晚180-200歐元漲到了450-500歐元。但她的收入并不會因此有何變化。

據陳小明介紹，西班牙酒店前臺的工作一般是三班倒，每人8小時，工作強度取決于酒店規模和員工人數。客房部員工的工資比前臺要低，當城里舉行活動時，同天入住和退房人數激增，客房部的工作強度就會增大，常常需要加班。“這種加班有時有加班費，但酒店一般會讓員工在下個工作周期減少工作時長作為補償方式。”

帕特里夏（Patricia）在市中心加泰羅尼亞廣場附近一家咖啡店做店長。她告訴《鳳凰周刊》，作為店長，旅游旺季時她會因為超額完成任務而拿到一些獎金，但一個月最多也就200歐元。對普通店員則沒有任何激勵方式。西班牙不是一個流行小費文化的國家，一些外國游客會給小費，但不多，這家咖啡店過去三個月的小費加起來只有360歐元。

帕特里夏提到，經常有外國游客要求店員介紹飲品，但這些人既不會西班牙語也不會英語，導致難以溝通。

與旅游業關聯的人群，除了從業者還有游客。在西班牙留學的楊箏最近在巴塞羅那旅游時，注意到當地人對講英語和講西班牙語的游客態度很不一樣。她在一家店內用西班牙語問店主可不可以試用香水，店主開心回應說：“只要你說西班牙語，想怎么試就怎么試！”

53歲的龐阿姨來自重慶，最近欲前往西班牙看望上學的女兒。此次抗議游行發生前，她已經買好飛往巴塞羅那的機票，原本打算之后和女兒一同前往鄰近的意大利旅行。但看到游行不斷蔓延，她打算取消意大利的旅行計劃。

重慶同樣是一座旅游業極為發達的城市，龐阿姨卻從沒有反感過游客，在得知歐洲最近的抗議時，她覺得這或許是因為歐洲和中國有著文化差異，“我們中國人比較好客嘛”。

這一消息令龐阿姨備感擔憂，即便她對本地人的不滿表示理解。她向《鳳凰周刊》評價說：“或許過多游客的確讓本地居民的生活等多個方面產生了不便，人家舉行這樣的活動也是正常的，只要針對游客不要有過激行為就行。”

城市發展規劃的不平衡導致旅游業逐步侵蝕普通人的生活空間，種種問題卻被轉化為市民與游客的對立。薩拉在街上看到熙熙攘攘的游客時，有時會感到厭煩，但她也理解，沒有誰做錯什么，是整個城市的結構出現了問題。

狄安娜坦言，她有時會為自己產生的這種對游客厭惡的情緒感到抱歉，因為她理解這些人只是來度假，想要享受這座美麗的城市。游行隊伍里，狄安娜聽到有人說：“因為政客什么都不做，那就看看游客能不能聽到我們的呼聲吧。”

旅游城市未來何去何從？

卡馬蒂指出，旅游業在任何城市都有潛力成為經濟發展的關鍵資源，因為旅游業“不僅有助于經濟發展，還能促進社會凝聚力，推動文化資產的保護與提升。許多歐洲城市都依賴文化旅游”。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旅游業必須“受到妥善管理”。

“巴塞羅那反旅游擴張街區聯盟”向《鳳凰周刊》提到，早在15年前，巴塞羅那就出現過類似的抗議活動，但當時的規模較小。“新冠疫情后，‘反過度旅游’示威活動激增，除了因為越來越多市民受到影響，也因為疫情期間一切旅游活動幾乎停擺，讓城市空間短暫恢復平靜，而疫情后旅游業的迅猛回歸，給本地人造成一種極具沖擊性的‘二次失去’體驗。”

◆巴塞羅那市民走上街，抗議“過度旅游”給日常生活帶來影響。

疫情期間的歐盟地區，Airbnb、Booking等平臺短租入住夜數相比2019年下降約47%；其中西班牙下降58.1%，意大利下降60.2%。疫情后的2023年，游客入住夜數達到29億晚，與2022年相比增長6.1%，與疫情前的2019年相比增長1.4%。

路易斯認為，面對如今的現狀，當地政府首先要對整體的經濟進行調控，尤其是那些讓旅游消費與本地勞動階級消費產生競爭的領域。此外，也需要重新思考公共投資的優先順序，將其更多轉向改善本地居民的生活條件，而不僅僅是為了迎合游客的體驗。

為了回應民間的反對聲，巴塞羅那市政府承諾將在2028年前清退全市約1萬套旅游用民宿，并停止發放新的旅游短租許可證，以騰回住房市場供本地居民租住。西班牙首相佩德羅·桑切斯今年早些時候說，當前的問題是“（供應游客的）民宿數量太多，（可供居民租賃的）住房卻不足”。

然而，最近的機場擴建計劃引發部分市民的憂慮。路易斯說，如果擴建機場能帶來更多游客，那么真正受益的仍將是那些精英群體：建筑公司、航空公司、酒店連鎖品牌以及短租公寓的業主。“而這并不會給普通市民的生活帶來任何實質性改善。”

威尼斯的抗議組織稱，最近的抗議主要是反對當地新建的兩家酒店，預計將新增約1500張床位，從而引發社區不滿。但在佩佐洛看來，眼下的威尼斯很難逆轉這一發展趨勢。

◆一些示威者釋放彩色煙幕彈表示抗議。

“過去兩個世紀，隨著威尼斯共和國失去了帝國地位和大量貿易財富，威尼斯愈加依賴于游客的消費，甚至依賴于賭博和色情活動。”佩佐洛指出，為了吸引更多游客，威尼斯讓渡了大量城市空間，水道也遭受污染。“威尼斯的經濟結構從以商業為基礎，轉向工業化，再變成完全依賴旅游業。其直接后果是：威尼斯人徹底失去了對城市命運的掌控力。”

卡馬蒂認為，威尼斯的轉型面臨諸多困難，但仍有多種措施可以嘗試，例如威尼斯正在施行的一日游入城費，向所有游客收取5歐元的費用，“原本當地僅向過夜游客征收旅游稅”。他指出，未來的政策應著眼于將旅游收入投資于城市基礎設施、公共服務與住房系統的建設，確保受益者不僅僅是旅游業的從業者，而是整座城的居民。

談到過量游客的影響，陳小明感到難以評判：游客減少，她的工作或許會輕松一些，但她擔心，一旦旅游業縮減，酒店盈利減少，雇主或許會克扣員工待遇。

她最近接到了一通訂房咨詢電話：一位居住在巴塞羅那周邊地區的老人想要預訂市區酒店，他不會使用線上平臺，只好使用這種傳統方式預訂。當天，巴塞羅那正在舉行大型活動，全城的酒店幾乎爆滿。電話那端的老年人感到氣憤又無奈，他不理解為何平時100多歐一晚的酒店會突然漲價數倍，更不能接受自己作為本地人卻沒有地方可住。陳小明說，老人的話讓電話這端的她感到心酸。（應受訪者要求，龐阿姨、陳小明、楊箏均為化名）

排版 / 徐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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