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靈的地方
文/宋尾
慚愧得很,山城居住二十余年,常在川渝游走,卻從未聽聞“鹽邊”,當聽到有機會隨隊造訪,我心下想到的居然是另一座同名小城——因足球聞名的延邊。而這個“鹽邊”,是攀枝花市北部的一座縣城。
所以出發前,“鹽邊”于我已有了一種神秘感,不管經驗上,還是字面意思,都帶著一種隱隱約約的異域元素。為什么是“鹽邊”?大概可猜到,跟“鹽”有關。或關于鹽道,或關于鹽源地。不管怎樣,歷史上跟鹽聯系緊密的地帶,總有一些奇崛的特質,有豐富的內在和文化。但那里是草原、江畔抑或崇山峻嶺?她的形象,我想不出來。但我覺得這名字里隱含著某種反差,似乎高懸在什么地方,與我生活的城市有一種顯著差異。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或者說,我能想象到的她都有。我是說,她既有草原,也位于峽谷之內,然后,她還牽著一條江——雅礱江。
四月下旬,我們一行上午自重慶出發,當火車途經西昌時,我便強烈感受到了那種耳鳴。那是來自高原的提示。事實上,鹽邊雖是四川的一座小城,但離云南更近。確切地說,她看起來更像位于四川的一座具有云南風格的高原小城,海拔大概一千二百米。假設我從山城家中仰望過來,可不就像一條橫懸的彎曲繩索?
抵攏鹽邊正值黃昏,陽光依舊熾烈,但不懊熱。世界在眼前纖毫畢現。街道上,濃重的陰影跟強烈光線緊緊挨在一起,涇渭分明,彼此守護著各自的疆域。這是我對這座小城的第一印象,一個特別明亮的地方。
晚飯后散步,感覺縣城(至少是我們所處的這段)就像一條狹長的山谷。民房在街道兩邊依次展開。跟我熟識的城市完全不同,幾乎沒有高樓,投向夜空的視線毫無遮擋,只在很遠處能見到一兩點朦朦朧朧的霓虹。剛剛入夜后的小城特別安靜,沒有習慣的喧鬧,沒有擁擠,沒有急促腳步,甚至難聽到車聲,也沒有太多路人,就像步行在一種夢境。那些被陽光撫摸過又放置于原處的一切事物,都帶著一絲淡然從容。那種寧靜,令人印象深刻。
散步回來,無意中,我發現路邊景觀樹竟是芒果樹——還未完全成熟的小小果實吊墜在路邊,就像一些細小的驚嘆號。然而,這僅僅是開始。
翌日,我們乘車前往“全國最美古村落”紅格鎮聯合村。從坡上看下去,那種強烈的色塊從低洼處奔涌出來:灰色瓦頂沿著山崖向外鋪開,層層疊疊,白色墻面高低錯落,房舍前鋪設著大片大片的翠綠,那是蔬菜地。而在菜地邊緣,種植著熱情火紅的月季。下坡時,道旁全是果樹。
這是我對鹽邊的第二個印象,她有一套獨特的視覺體系——在這里,各色各式的顏色緊密穿插,但又彼此獨立。如果用上帝視角俯瞰,如同從田野里打開的油畫折扇。當置身其中,難免不感知到第三個印象:香。
鹽邊真香呀!我猜想,這兒應當是女性最理想的那種生活地,有她們的世間至愛:水果和蔬菜。一年四季,鹽邊都以水果的形象和清芬存在,充滿了汁水和甘甜。每樣蔬菜都是蔬菜該有的味道。
聯合村就是一座蔬菜村,即便坐在室內,那種遠處傳來的清新,馥郁,以及田野上我不知曉姓名的草木野花,散發的若有若無的氣息,讓你覺得,你在自然之中,在這里你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我是個對攝影全沒興趣的人,但鹽邊兩日,從聯合村到昔格達村,我發現自己竟拍下數十張照片——多為樹木植物,每種一張。也就是說,我拍了數十種植物。而這些植物,是我在自己的城市,乃至其他城市都很少見到的。我們知道,現在每個城市,不光是樣貌形態上千人一面,包括綠植也是如此,如果你看到一朵紅梅,那么,它周圍絕對全是紅梅;你見到一株格桑花,那這片山坡全是格桑花。就這點而言,鹽邊是絕對獨特的。你在一棵榕樹旁邊,見到的很可能是一株炮仗花,它旁邊的伴侶,可能是異木棉,也可能是芙蓉樹,但絕不是另一株雷同的樹木。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周身長滿圓錐刺的異木棉,也是第一次見到結著果的芙蓉樹——就像垂吊在枝丫上的扁豆和皂角。在所有我經過的路上,不管是大道還是小徑,那些陌生的花兒總像精靈一樣埋伏著。從長長的“一簾幽夢”穿行而出,你的一側是高粱,另一側是向日葵;你路過粉黛和虞美人,看見玫瑰,而月季和鼠尾草,在前面向你微微示意。這才是美。各美其美的美,才能提供那種美的事實。
所以,我對鹽邊的另一個印象是:雜。雜而鮮,鮮而有味。有味的事物,就像密布在小說里的細節那樣,是對游客最好的挽留。
鹽邊還給我另一印象:奇。
這個“奇”也有“雄”的意思,但更多是“謎”。確實慚愧,來之前,我不光沒聽聞“鹽邊”,甚至連鼎鼎大名的二灘水電站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作為二十世紀我國建設的最大水電站,它的建成創造了多項世界紀錄。
站在觀景臺上打望這座240米高的巨型水電站,肅穆,凝重,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洶涌之感。可遺憾我們來得不是時候。據說泄洪時,能看到水流如巨獸從泄洪口傾瀉而下,水霧可彌漫數百米遠,水聲轟然震撼。這與我們在下游目睹的雅礱江截然不同,那時它在菩薩巖的注目下,清冽,如鏡,似夢。毫無疑問,二灘水電站是一件人類的奇跡。而迤邐蜿蜒的雅礱江則是大自然的奇跡,矗立在山頂的菩薩巖也是——據說,它一共有七張臉。只是愚鈍如我,至多只在向導指引下發現其中一張。在它們各自的“奇”中,似乎也隱含著一些“謎”。
通過逼仄的山路和幽暗隧道,注目亂石嶙峋的江灘,我在想,我們所見的只是結果,這么巨大的工程,在當時條件下是如何完成的?我對具體的事物更為好奇。這也是為什么我對“歐方營地”更感興趣的原因。1990年代水電站在建時期,有44個國家的1200多名專家及其家屬生活在二灘,被稱為“小聯合國”。隨著工程完建,外國專家陸續撤離,之后,一共120幢歐式房舍便永久遺留在這里,就像一棟棟標本隱藏在茂林修竹、草甸花海之中。這空空房舍里曾生活著那么多具體的人。當他們在這里生活的時候,顯然很是懷念自己的故鄉,所以每棟房舍前都種植著圣誕樹——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圣誕樹,在我自己的國家。幾十年過去了,它們蓊蓊郁郁,極力眺望。不知道,它們在思忖什么,而那些親手種下它們的人,是不是也曾在某刻思念過它們,以及在這里的時時刻刻。我想,這巨大的斷裂和空白,具有豐富的故事空間。我期待著,將來會有人記述這段歷史,解答這個“謎”。然后,將這部鮮見的“奇景”盡可能推送到更遠的地方、更多的人知曉。
幾天走馬觀花下來,對鹽邊最深的印象還是這個詞:神秘。
鹽邊人口極少,但疆域是整個攀枝花最大的。我們現在所見的小城,應該是中國最新的縣城,上世紀九十年代因興建二灘水電站導致老縣城被淹,另行興建的。這個新縣城,僅三萬人,但卻擁有三十一個民族。可以想見,這座看起來很新的小城,歷史和底蘊其實有多么古老。
此行到訪,陪伴我們的是一位傈僳族姑娘,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陌生而神秘的民族。他們的服裝不同于土家族和苗族,艷而不俗,沉而不郁,極具特色。并且,這些民族服裝前不久剛在中國時裝周亮相。它的一些民族元素,被更廣泛地運用到了文化周邊產業當中。這些服裝,從材料、色塊到圖案,帶著強烈的自然屬性。她告訴我,這源于傈僳族崇拜自然,篤信萬物有靈。在他們的觀念中,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動植物等都為“神靈”或“鬼魂”所支配。因而,山有山靈、樹有樹鬼、水有水神,幾乎一切自然現象都是他們傳統信奉和崇拜的對象。
應該說,這也解答了盤旋在我心里的一個疑惑。這座土壤深紅、高踞盤臥的小城,為什么那么香,那么明亮,那么寧靜,那么奇絕又那么神秘?某種程度上,鹽邊,曾是人神交匯的居所,是一個有靈的地方。
作者簡介:宋尾,中國作協會員、重慶市作協小說創委會副主任、重慶市新聞媒體作協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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