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群里閑聊,有人發了一張《荒野大鏢客2》的截圖,夕陽,駿馬,荒原,一個孤獨的背影。
底下有人感慨,“這才是自由,這才是男人的浪漫”。
好萊塢和游戲工業給我們描繪了一個怎樣的西部?
那是一個充滿英雄主義、快意恩仇的世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拔槍永遠比對手快,約翰·韋恩永遠代表正義,小鎮警長為了保護婦孺,孤身對抗匪幫。
這是一個完美的玄幻小說模板。
一個出身平凡的年輕人,憑借過人的槍法和不屈的意志,在蠻荒的土地上闖出名堂。
他可能是個法外狂徒,但內心深處有自己的道德準繩。
而這種敘事的頂峰,就是“賞金獵人”。
他們是獨狼,是黑夜中的判官,不受法律束縛,只追尋自己心中的正義。他們把通緝令上的惡棍繩之以法,然后把錢袋扔在酒吧桌上,對老板娘拋一個媚眼,深藏功與名。
如果你要寫一部電影,這是完美的劇本。完美的角色弧光,完美的視覺沖擊力(警長的辦公室總不如在峽谷里對決過癮)。
神秘,強大,法外,自由,技術高超,道德模糊,并最終獲得一個Happy Ending(拿到賞金,或者贏得美人心)。
賞金獵人身上幾乎聚集了“完美孤狼”的一切光環。他是那么酷,那么成功,在冒險中獲得傳奇,最后還能全身而退。
但是這種理解,它是典型的“自我感動”。
它把一個純粹的商業模式,過度地浪漫化、英雄化了。
以至于完全扭曲了事物的本質,看不到背后那只冰冷的、看不見的手。
西部世界的運行邏輯,不是靠英雄主義,而是靠成本核算。
賞金獵人不是俠客,他是一個純粹的商人,一個自帶干糧的“項目外包”執行者。
整個西部,是一座巨大的、沒有圍墻的草臺班子。
而賞金獵人,是這個草臺班子能運轉起來,性價比最高的一顆螺絲釘。
要理解這一點,你首先要拋棄所有電影灌輸給你的“正義感”。你要學會用會計的眼光看歷史。
一)“無政府”的真相
很多人一提到美國西部,第一反應就是“法外之地”、“混亂”、“沒有秩序”。
在我們的民族主義教科書中,常常會煽動一種情緒,認為沒有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社會就會崩潰,人民就會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我們要說的是,以上印象完全不符合事實。
事實的真相是,所謂的“混亂”,是一種低成本的秩序。
1865年南北戰爭結束,美國政府名義上統一了。
但你看看地圖,從密西西比河到加利福尼亞,是幾千公里的巨大空洞。這里面有什么?只有零星的堡壘、鐵路工棚、印第安部落和淘金客的帳篷。
美國政府當時是個什么狀態?
它剛剛打完一場慘烈的內戰,國庫空虛,負債累累。它有能力在內華達的每一個山溝,亞利桑那的每一片沙漠,都派駐一個警察局,養上一隊拿固定薪水的警察么?
不可能的!
中央政府控制著東海岸的十幾個州,可以輕易調動成建制的軍隊。
但是,把這些軍隊撒到廣袤的西部去“維持治安”,成本高到無法想象。
但你在1870年的蒙大拿,搶個銀行,騎馬跑出一百里,誰來管你?
一個正常的政府,要維持治安,需要什么?
你需要警察局、法庭、監獄。你需要給警長發工資,給法官發薪水,還要管著犯人的吃喝拉撒。這一切都是固定成本,是天文數字的財政支出。
對于一個剛剛起步的、窮得叮當響的聯邦政府來說,這筆錢它出不起。
就算地方上有點稅收,也根本覆蓋不了這種“現代國家”級別的治理成本。
那么,一個聰明的、或者說“被逼無奈”的政府,會怎么做?
它會選擇“外包”。
這就是“通緝令”的本質。
一張“Wanted: Dead or Alive”(死活不論)的懸賞海報,它不是一份判決書,它是一份“勞務合同”。
政府在說:“我,合眾國政府,或者某某鎮治安委員會,現在面臨一個問題(某某匪幫搶了銀行),但我沒錢、沒人去解決。現在我把這個任務‘發包’出去。
誰能完成這個KPI(把人抓回來),我就把這筆‘項目獎金’(賞金)給他。至于你怎么完成,用什么工具,死了多少人,那是你自己的‘經營成本’”。
你看,這么一轉換,性質就完全變了。
政府從一個“運營方”,變成了一個“平臺方”。
它不用承擔任何固定資產投入(警察局、監獄),不用支付任何固定薪水和福利,甚至不用承擔任何任務失敗的風險。
所有的風險和前期投入,全部轉移給了“接包方”——也就是賞金獵人。
這是一個極其輕資產、高杠桿的治理模式。
賞金獵人,就是那個時代的“滴滴司機”和“外賣騎手”。
他們自帶生產工具(馬和槍),自己承擔風險(被反殺),按單計酬,多勞多得。
這哪里是混亂?這是一種精妙絕倫、符合當時生產力水平的、基于成本效益最優的“市場化秩序”。
二)賞金獵人不是俠客,是商人
一旦我們理解了西部秩序的“商業合同”本質,我們就能更深刻地理解賞金獵人這個職業。
他不是什么孤獨的英雄,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風險投資家。
一個賞金獵人每天早上醒來,他思考的不是“今天去哪里伸張正義”,而是“今天去哪里尋找最高回報率的投資項目”。
他來到一個小鎮的酒館,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墻上的懸賞布告欄。這就像一個基金經理在看今天的股市行情。
“比利小子,懸賞5000美元。嗯,這個目標名氣大,但風險也極高,據說槍法如神,身邊還有一幫亡命徒。這個‘項目’的市盈率太高了,搞不好本金都得虧進去。”
“‘黑杰克’湯姆,懸賞500美元。搶劫驛站馬車,活動在格蘭德河一帶。這個目標難度適中,回報也還行,可以作為備選。”
“兩個偷馬賊,兄弟倆,一共懸賞50美元。風險低,大概率只是兩個農場小子。雖然‘利潤’薄,但勝在穩定,可以用來覆蓋今天的‘運營成本’(食宿和子彈)。”
你看,這是一個純粹的商業決策過程。
“正義”在哪里?只要你付出賞金,就形成了價格。
甚至有商人被搶后,由商人自治組織集中起來出錢,高額懸賞。
一個只偷了一匹馬但被憤怒的農場主湊錢懸賞100美元的小賊,馬上可以成為他們的目標。
“Dead or Alive”(死活不論),這句話更是將這種商業精神體現得淋漓盡致。
“活捉”的成本是很高的。
你需要制服他,捆綁他,還得找輛馬車或者額外的馬匹押送他。一路上還要防止他逃跑或者被同伙營救。
這其中的人力物力成本,以及時間成本,都非常高。
而“死人”就好辦多了。一顆子彈解決問題。
然后只需要把頭或者有明顯特征的物品帶回去,就可以交差領賞。
成本低,效率高。
所以,一個理性的賞金獵人,除非“活捉”的賞金遠高于“擊斃”,否則他一定會選擇最經濟的那個選項。
電影里那種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匪徒活捉回來,讓他接受法律審判的橋段,在現實中是極其罕見的。
因為那不符合商業邏輯。除非合同上有特別注明。
同樣的道理,也體現在他們的裝備上。
柯爾特“和平締造者”左輪手槍,溫徹斯特連發步槍。這些不是耍酷的玩具,它們是“生產工具”。
一個好的賞金獵人,會像一個優秀的程序員愛惜他的機械鍵盤一樣,保養他的槍。
因為這是他吃飯的家伙,是他完成“合同”的保障。
他投資購買最好的馬,因為這是他的“運輸工具”和“生產平臺”。
一匹耐力好、速度快的馬,能極大地提升他追捕和撤退的成功率,直接關系到他的“項目”成敗和生命安全。
他的穿著,他的戰術,一切都圍繞著一個核心:如何以最低的成本,最高的效率,完成這份“懸賞合同”,然后拿到錢,尋找下一個“投資機會”。
賞金獵人的一生,就是在血與火中淬煉出來的。他必須能面對任何挫折。今天的目標跑了,明天就得收拾行裝去追下一個。被黑槍打傷了,就得自己一個人躲在山洞里挖子彈。
每一次失敗都是實打實的虧損。
這種在“苦難”和“絕望”中磨礪出的堅韌意志,才是這個職業真正的核心。
這是一種極端殘酷的“優勝劣汰”,活下來的,都是最頂級的商人。
三)秩序的成本與效率
我們再把這個系統和所謂的“正規軍”比較一下。
一個由中央政府任命的郡縣制下的警長,他拿的是固定工資。他的動力是什么?是升官發財,是不得罪上司,是維持轄區表面的平靜。
如果一個匪幫非常棘手,攻擊他們可能會讓自己的人馬損失慘重。一個“聰明”的警長會怎么做?他會選擇視而不見,或者上報中央請求“援軍”,把皮球踢出去。反正只要匪幫不鬧到鎮上來,他的薪水一分錢都不會少。
這就好像一個王朝末期的官僚,文恬武嬉,只求無過,不求有功。
戰斗力自然低下。
而賞金獵人系統,完全杜絕了這種“搭便車”行為。
這是一個純粹以結果為導向的系統。你抓不到人,就一分錢也拿不到。你的所有投入,時間、子彈、食物,都打了水漂。
這種強大的激勵機制,催生了極高的效率和專業性。
賞金獵人必須是多面手。他得是追蹤專家,能從馬蹄印和篝火的余溫判斷目標的去向和人數。
他得是野外生存專家,能在荒野里找到水源和食物。
他得是情報分析師,能在酒館里從醉漢的閑聊中套出有價值的信息。
他當然還得是頂級的神槍手和戰術大師。
他是一個人一支軍隊。
在這個系統里,還演化出了更高級的組織形態,比如著名的“平克頓偵探社”。
如果說單個的賞金獵人是“個體戶”,那平克頓就是“安保領域的麥肯錫”。
他們接受大公司的委托,比如鐵路公司和銀行。他們的口號是“我們從不睡覺”。
你想不到吧,一個私人偵探社,居然建立起了全國性的罪犯檔案庫(這比FBI早了幾十年),用系統化的方法來追捕罪犯。
當一群法外狂徒搶劫了聯合太平洋公司的火車。
公司不會去指望那個小鎮上喝醉的警長,他們會直接給平克頓公司打電話。
平克頓會派出一支由前軍隊偵察兵和神槍手組成的精英小隊,他們有最先進的裝備,最全面的情報。
他們執行任務的冷酷和高效,讓所有匪徒聞風喪膽。
這依然是“契約精神”的體現,只不過是從C2C(農場主懸賞,獵人接單)升級到了B2B(大公司發包,專業安保公司接單)。
整個西部的秩序,就在這樣一套多元化、市場化、高度競爭的“安保供應鏈”下,以一種看似粗糙但實則高效的方式維持著。
四)“法外之地”的崩潰
那么,這個高效的系統,為什么后來消失了?為什么我們今天不再需要賞金獵人?
賞金獵人系統也是一樣。它適用于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即“中央政府弱小”而“土地無限廣闊”。
當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情況發生了變化。
先是技術的進步。
鐵路網的鋪開,像一把把尖刀插入了西部的腹地。過去騎馬需要一個月的路程,現在坐火車只需要兩天。電報的發明,使得信息傳遞的速度從馬速變成了光速。
美國聯邦政府有了權力擴張的硬件基礎。
如同中國古代皇權不下鄉一樣,不是皇帝不想統治,而是沒有這個條件。
一個匪徒在堪薩斯搶了銀行,他還沒跑出一百里,他的相貌特征和通緝令就已經通過電報傳遍了方圓五百里的所有城鎮。
“無限空間”帶來的躲藏優勢,被技術徹底壓縮了。罪犯的生存空間急劇縮小。
最可怕的是中央政府的強大。
隨著美國國力的增強,稅收體系的完善,政府終于“有錢了”。
它開始有能力建立起自己的“正規軍”來維持治安。聯邦法警,德州騎警,以及后來的FBI,這些都是國家暴力機器的延伸。
當國家可以系統性地、不計成本地提供“公共安全”這個產品時,私營的、高風險的“賞金獵人”模式,自然就失去了市場。
因為政府可以用“免費”——本質是轉移支付的方式來提供安保。
這就讓私營企業無法與之競爭。
對方不在乎成本,沒有價格,你怎么玩得過他?
政府開始系統性地“收編”和“取締”這些法外力量。秩序從“購買”,變成了“配給”。
還有一個原因是,“土地”的價值變了。
西進運動結束,所有的土地都被瓜分完畢,插上了籬笆,變成了私有財產。過去那種“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游牧式生存方式結束了。
社會變得穩定,人口變得密集。
治安好轉了,人們需要的不再是那種“以暴制暴”的激烈沖突,而是一種更溫和、更可預期的日常秩序。
需求減少了,那這一個行業的進步就沒有那么大了。
幾重影響下,賞金獵人這個職業,就從一個現實中的“商業承包商”,慢慢退回到了小說和電影里,成為了一個浪漫的文化符號。
我們今天看著電影,為那個孤獨的槍手喝彩。卻忘記了,他所代表的,其實是一種冰冷、殘酷但又極度高效的商業法則。
沒有所謂的英雄,只有不斷演化的商業模式。
在一個商業世界里,你的需求,就是商人的商機。
沒有任何需求,是不能通過商業解決的,包括安保。
持續添加商業圈朋友,以謀劃一下將來是否有合作的可能。我也想組個商業社群了。拉群要過一段時間。
guyuan9800 ,添加時,注明行業,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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