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川東一帶,稱岳母為“老親娘”。
我老親娘剛上縣女子初中,才十三四歲,就常有人上門提親。其中一戶兒在城外鎮上開了一家廠子,很有錢,小伙子長得也不錯。任憑媒人夸夸其談,外公反正不表態。媒人生氣了:“這么好的人戶兒不放,你要找哪樣的?”
外公悶聲悶氣地回答:“我要天天開門看得到的。”后來才明白他的意圖。舊時,媳婦兒在婆家與妯娌間要輪流做飯、做家務,外公想女兒嫁近些,輪到她做事時,自己好去幫忙。
1951年3月,老親娘在縣中讀高二,考上了空軍飛行員,全縣唯一一名。她不敢告訴家里,怕外公外婆傷心,打算走的頭天晚上,在外婆的梳妝盒中留下字條。走之前兩天,外公在茶館打牌時,聽老親娘同學的姨父問:“你女兒參軍要走了,啷個沒聽你說起?”外公十分驚訝。
中午回家后得到老親娘的確認,外公竟當場哭了起來。外婆和老親娘跟著哭,連午飯都沒吃好。老親娘哭得雙眼紅腫,怕人看見,從背街去了學校,整個下午都悶悶不樂。一位要好的同學看出端倪,問清原由后,告訴班長,班長立馬報告老師……老親娘最終沒走成。她是家里的獨子,按規定不批準入伍。
這之后,外公也算明白了,女兒大了,留不住,便對老親娘說:“你是國家的人,我不攔你,只是走的時候,給我們說一聲。”
三個月后,老親娘終于又走了,成為川東萬縣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公安處的一名人民公安。但這次不是她想要走的,和四名同學一起被點名招干。開初,老親娘不愿去,她沒當成飛行員后,一心想當工程師,想讀完高中考大學。開縣縣委組織部部長聽說了,找她個別談話:年輕人肯定要送出去學習,工作了,仍然可以讀大學嘛。
1951年6月18日,老親娘背著鋪蓋卷,走了兩天,翻過大埡口,下到下川東門戶萬縣市。
1950年,高中時的老親娘
二
老親娘的爺爺,我喊嘎祖祖,是開縣厚壩鎮的大富實郎,屋后的幾匹山都是他的。富實郎在土改后叫地主。民國十幾年時,嘎祖祖去世,家道中落。外公幾兄弟在家族長輩的主持下分了家產,各自另立門戶。
外公分得的田地佃給別人收租,吃的蔬菜瓜果靠自己種。外公是公子哥兒,歷來做不來家務,也從不下地干活,種菜的活路自然落在外婆頭上。外婆帶著一歲多的老親娘,把她放在地邊自己玩,常被蚊蟲和大黑螞蟻咬得直哭。外婆回家告訴了外公,外公心痛得很,商量外婆:干脆把田地和房屋都賣了,搬到開縣城里去住。無疑,外公做出了一生中非常正確的決定——大家都懂的。
外婆懷上我老親娘時已是第三個娃兒了,前面有了個六歲的兒子和三歲的女兒。老親娘生下來當天,她姐姐死了,三天后,給姐姐上墳燒紙時,哥哥也死了。半年前,姐姐哥哥先后一直在生病、喝藥治療。連失兩個娃兒,外公外婆因此特別疼愛我老親娘。
進城后,雖說一家人租房住,但手里捏著一大筆錢,不做事,小日子過得也不錯。外婆在家帶娃兒、做家務,外公天天坐茶館、打牌。他一輩子都喜歡這兩件事。房東姓黃,是一個住在城里的大富實郎,家里請的奶媽、丫鬟、打雜的就有一桌人。黃房東讀過書見過世面,家里不管男女娃兒,一律都送去學堂。他見老親娘天天在院子里玩耍,建議外公:“啷個不送她去幼稚園?”從此,老親娘跨進了校園。
進城十年后,坐吃山空,外公賣田地房產的錢用光了。為了糊口,外婆在她父親、我妻子嘎祖祖開的冷酒館門前擺個小攤,賣油炸干胡豆、干碗豆。過去的冷酒館都不賣下酒菜。不愿做事的外公沒辦法了,只好在家炸胡豆、豌豆,再送過來。全靠嘎祖祖冷酒館的生意興隆,要不然外婆擺攤賺到的錢,怎能養家糊口和供老親娘讀書哩。外婆老了時,還經常念叨:“小小生意賺大錢。”
老親娘每天放了學,要去外婆的小攤和嘎祖祖冷酒館耍。她從小生性活潑,好奇心強,膽子大,行為如男孩一樣,很討長輩們喜歡。有一天,外婆守著攤子,望著城外的鳳凰山,自言自語道:“鳳凰頭好高喲,都伸到天里頭去了。”老親娘正好聽到這話,好奇地問:“媽,鳳凰頭上頭是天啊?”
“嗯。”外婆隨口回答。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第二天一放晚學,老親娘就邀約同學去鳳凰頭上天。哪個小娃兒不想上天?一下子有五個同學跟她去了。爬上鳳凰山頭,天快黑了,也沒找到上天的路。碰到一位莊稼人,見幾個小姑娘,關心地問:“天都要黑了,你們來做么子?”
老親娘回答:“我們想上天去。”
莊稼人一陣訓斥:“上么子天,趕快回去!屋里大人肯定著急了!”
又有一次,和同學們去城外的一同學家摘桂圓吃。途中要過一條小河,渡船停在那兒,卻不見船工,四處喊“過渡”,無人回應。老親娘自告奮勇:“我來撐!”十二三歲的小女孩,一個人硬是把渡船撐過了河。
1946年,老親娘的大舅(我妻子喊舅嘎公)販運山貨去湖北老河口,給她買回一把花油紙傘,精致、漂亮,當時是稀罕物,稱摩登傘。舅嘎公怕弄丟了,寫上老親娘的名字。結果硬是丟了,大概是來冷酒館打散酒的人順手牽了羊。下雨天,老親娘又只好戴斗笠。有一天放學,在家附近西街,前面一位婦女打著她同樣式的花傘,老親娘羨慕而惋惜地追上去看。突然,發現傘上有她的名字:嚴奉碧。
她一把扯住婦女的衣服,說:“這傘是我的。”那婦女壓根兒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本能地反駁道:“明明是我的,啷個說是你的?”老親娘沉住氣,理直氣壯道:“上面寫著我的名字。”一路走,一路爭辯,老親娘要這婦女去見家里大人,始終緊緊扯住她的衣服,不松手。這婦女看來心虛了,僵持了一會兒,終于把傘乖乖還給老親娘灰溜溜地走了。
老親娘估計,順手牽羊的人不識字,不然把她名字涂掉,這摩登傘肯定找不回來了。
1958年,前排依次為外公、女嘎祖姐、外婆,后左老親娘,右姑姑
三
老親娘一行被公安處招去五位女生,都是開中校高中在讀生。報到后,老親娘分在勞改科做見習科員,先到萬縣市公安局第四派出所實習。在派出所,她結識了漂亮的未婚女公安羅靜萍,比老親娘大四五歲。這位普通的女公安后來改變了老親娘的人生軌跡。
此時,人民公安實行軍事化管理,生活供給制。老親娘每月有五角錢衛生費,每季發兩套制服,吃住不要錢。睡覺在樓板上鋪草簾子,打通鋪,老同志和科長以上干部有宿舍、有床。在食堂吃飯,一般干部吃大鍋飯,科長級別吃中灶,處領導吃小灶。處長原是二野十一軍保衛部部長,正師職干部。科長也都是部隊團級干部下來擔任的。
初生牛犢的老親娘很生氣,跑去問事務長:“不是講官兵一致嗎?”事務長倒是直言不諱:分等級吃飯,是上面規定的。毛主席還說過哩,干部騎馬,士兵走路,革命分工不同,工作需要嘛。
也不知毛主席是否真說過這話,老親娘啞口無言。
老親娘(前左)與公安處的同事
老親娘剛到公安處不久,遇上天干,三十多天沒下過透雨。有一天早晨五點開始,全處人員早飯都沒吃,去后山坡幫農民挑水抗旱。水從長江邊挑,幾百米長的石梯和陡坡,十七歲的老親娘擔不起一挑,便與一同招去的同學余治修抬水。到了早晨八點,她倆餓得沒一點力氣,實在抬不動了,在一個賣白糕的小店前歇氣,想買一個充饑。正要掏錢,上面返回幾個挑空桶的同事,只好等他們過去。接著又有同事吃力地擔著水上來,陸陸續續,一直都有人。那個時代在街上買東西吃被看成“好吃佬兒”,是不光彩的事。兩個女孩餓得一下子哭起來。
哭聲驚動了同事,趕忙放下水桶,詢問怎么回事。兩個女孩不說話,仍哭。科長說:“可能是病了,去開張條子,讓她倆上醫院看病。”老親娘和余同學沒回單位開條子看病,也沒上醫院,趁機耍了半天。結果開會時,她倆受到科長批評,說是偷懶,不參加勞動。
但科長卻喜歡我老親娘,找她個別談話,直截了當要求和她耍朋友。科長是南下干部,姓王,老親娘說“歲數可以做我老漢兒了”,堅決不干,一個勁兒直哭。隨后,處長也找老親娘談話,說是組織的決定,必須嫁給王科長。老親娘急中生智,把她在第四派出所認識的女公安羅靜萍介紹給王科長。沒想到這一招,成全了一樁美滿的婚姻。羅靜萍當時已屬大齡女青年,一下子又可從基層單位調到專區機關工作,一說就愿意。王科長也滿意,羅靜萍漂亮,比老親娘大幾歲,成熟、知心、懂事。處長說我老親娘是個“鬼精靈”。
二十多年后,老親娘出差路過重慶,已調任重慶煤炭設計研究院黨委書記的王科長與妻子羅靜萍聽說后,親自到火車站接她,請去家里做客。為感謝老親娘這個“月老”,還補上一件新衣服做遲到的謝禮。后來,我妻子的二姐在重慶讀中專時,成了王科長家的常客。
羅靜萍調到公安處工作并與王科長結婚后,組織上說,為避免尷尬,很快將老親娘調離,去了四川省花紗布公司萬縣分公司。
老親娘八十七歲那年給我擺往事時說:“我想,當時招我們去,可能就是為了給老干部‘配對’。”他們一同去的五位女同學,后來都陸續調離了公安處。因為沒有一位嫁給老干部。
剛成為人民公安的老親娘
四
1959年10月,老親娘調到萬縣地區財貿干校任教員。三年后,生下妻子的大姐,外婆趕到萬縣市照顧。因戶籍管理規定,暫住不超兩個月,很快就回去了。老親娘要上班,工資又低,沒錢雇保姆。她想,不如暫時調回開縣去工作,讓外婆帶娃兒,等可上托兒所了,再申請調回來。拿定主意后,當即給地委財貿部寫了申請。那時候機關辦事效率快,一個月內,老親娘就到開縣供銷社上班了,做人事干事。
老親娘調回開縣不到一年,一天,在湖北省恩施地區水電局工作的老親爺(岳父)突然回了家。老親娘奇怪,問:“不過年不過節的,啷個回來了?”老親爺興奮地回答:“我調到開縣農水局工作了。”
在萬縣地區工作時,老親娘曾多次申請,想把老親爺調到一起。因恩施屬偏遠山區城市,沒能如愿。如今他所在的開縣是縣城,市到縣,調動起來容易。這是那個時代的人事、戶籍政策。只要能與老親娘在一起,老親爺高興,管他縣城還是城市。當年大學畢業時,他本來是分在武漢某設計院的,班上一個家在武漢的同學分到了恩施,不愿去,老親爺主動和同學調換。老親爺從地圖上看,恩施距離萬縣市近些。可惜他不懂政策,如果當時留在了武漢,屬大城市,往小城市萬縣市調動非常容易的。
但老親娘更奇怪了:我也沒有申請,他是怎么調回開縣的?而且自己本身還打算再調回萬縣市哩?事后才弄清楚,開縣供銷社領導欣賞老親娘的工作能力,生怕她再調回萬縣市,于是給縣委組織部匯報,以照顧夫妻關系為由,主動將老親爺從恩施調回開縣,一家人團聚,把老親娘留下。
老親娘一想,命運如此,既來之,則安之。她認真工作,一步步成長,先后擔任開縣商業局政治辦公室副主任、革命領導小組副組長、教導員。
老親娘與老親爺是高中同班同學,1950年春,男女生合校后同學的。
學校組織學生上街跳“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秧歌舞,老親娘個高、體瘦,被安排跳男角兒。老親爺主動把自己的白襯衣借給她,老親娘不接受。跳完秧歌舞,沒來得及回家,讀寄宿的老親爺又端出自己的飯菜,老親娘同樣拒絕接受。
老親爺后來說,第一眼就喜歡上老親娘了。但老親娘對他印象很不好,認為他性格暴躁。有一次班上檢查清潔,教室沒打掃干凈,有同學說是李會鑫值日。老親爺知道后,大罵道:“格老子的,是我做的啊?”
他倆只同學了一年。老親爺家族開鐵廠,1949年12月關閉后,靠賣剩余的毛鐵生活。此時,老親爺的父親因被誣告而入獄(三十多年后,老親娘幫他申訴平了反),股東之一的堂叔把剩下的毛鐵全部弄去,供堂弟讀書用。老親爺生活無了著落。年底,志愿軍到學校招有文化的學生入朝,說退伍后可安排工作,或提供生活費繼續讀書。老親爺應征入伍,做了雷達兵。
走之前,老親爺送給老親娘一本筆記本,扉頁上寫了很多祝愿的話。老親娘收到后,撕下扔了。每過兩三天,老親娘都要收到老親爺的信,但一次沒回。半年后,老親娘被招干,離開學校,再沒收到老親爺的信。
1955年初夏的一天,老親娘正午睡,一個同事拍醒她:“有個同學來看你,門衛不讓進來。”老親娘順便問:“他說是那里的?”同事回答:“說是東北。”
老親娘納悶兒,知道我現在單位,又有聯系的同學中沒東北的啊?她起床,走到窗前能看見大門,原來是李會鑫。他怎么來了?不想理他。轉念一想,過去我們是娃兒,現在成大人了,應該有禮貌。于是下了樓。
原來老親爺退伍回開縣,打聽到離開四五年了,老親娘還沒結婚,興沖沖跑來見面。門衛說休息時間,不讓進。他謊稱自己是沈陽的,兩點鐘要坐船走。門衛仍不讓進。同事正好遇見,才去叫醒老親娘。
老親爺見到老親娘,很高興,上前握了個手。
老親娘先開口,表情平靜:“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老親爺滿臉是笑:“我們是老同學啊,我來看看你!”
老親娘態度冷冰冰:“謝謝你!”
“我轉業了,安排工作,沒有要。”老親爺為顯示自己能干,滔滔不絕,“我復習了幾個月,來萬縣考大學。”
老親娘淡淡地說:“希望你成功。”
大概過了兩三個月,老親娘在黨校培訓,有一天晚上到操場打排球,突然,竹竿圍欄外傳來呼喚:“嚴奉碧——嚴奉碧——”一聽就是李會鑫的聲音,老親娘假裝沒聽見。老親爺鍥而不舍,繼續喊。一起打球的學員說:“外面有人在喊你。”老親娘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隔著竹竿圍欄,老親爺興奮地說:“我考上武漢水利學院了!”
老親娘態度仍冷淡:“祝賀你。”
老親爺到校后,又是每兩三天給老親娘一封信。信里說:你是黨員,思想先進,請當我的政委,幫助我。然后大段大段地抄小說中的句子。老親娘不屑一顧,一封不回。老親爺勁頭足,繼續寫,每封信開始編號。以老親娘的性格,根本不喜歡這種花里胡哨的舉動,非常生氣,終于回了一封:“你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浪費時間,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沒想到老親爺寄來一封血書:“我將與長江一起同歸大海!”
老親娘慌了,睡不著覺了,害怕老親爺做傻事。這時,一位同事大姐開導老親娘,想促成這樁婚事。可老親娘一直沒忘記讀書時老親爺的那句粗魯話,回答同事大姐:“他性格暴躁。”
“我看他很喜歡你,對你態度好啊!”老親爺放寒假,跑到老親娘單位招待所住起,每天給她打飯、洗衣服,甚至泡在盆里的月經帶也洗。同事大姐看到過。
“他家是資本家,成分不好,組織上審查通不過的。”
“大學生算高級知識分子,是團結的對象,不受限制。”同事大姐做統戰工作,懂政策。
老親娘告訴我時,一臉的無可奈何:“沒辦法,只好同意了嘛。”
若干年后提起往事,老親娘曾問:“李會鑫,你血書怕是找雞血寫的喲?”老親爺閉而不語。
老親娘與老親爺的結婚照
五
老親爺調回開縣,第一次領工資后,如數交到老親娘手里。從事人事工作的老親娘奇怪,問:“本科畢業應該是行政22級,你啷個是23級?”老親爺回答:我們那里是山區,工資要低一級。老親娘信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縣里開始評定技術職稱,老親爺的申報材料沒通過。老親娘去人事局詢問,局長說:“他檔案里沒有畢業證。”老親娘不相信,說他讀了五年本科。局長很慎重,囑咐下屬再去查實。檔案里確實沒找到。
回家后,老親娘問:“李會鑫,你檔案里啷個沒有畢業證?”接著又說:“這么多年,我確實也沒看到過你的畢業證書。”
老親爺一下子哭了起來。老親娘有點不耐煩:“你哭么子嗎?說事!”老親爺見老親娘生氣,這才止住哭,原原本本講了經過。
大學畢業時,老親爺被派到許昌農村做社會實踐調查。到了返校時間,項目沒完成,老親爺認為對今后的工作有借鑒作用,想做完,就請同學告假,推遲返校。做完調查后回校,學校以不遵守紀律為由,暫不頒發畢業證,要老親爺工作一年后完成一篇論文,再去領。老親爺想,我都工作了,要不要畢業證沒關系。既不寫論文,也沒去找學校要。
老親娘聽了,哭笑不得。沒辦法,只好幫老親爺寫信給武漢水利學院,要求補發畢業證。校方回信,認為當時處理意見是正確的,不同意補發。一位老領導建議老親娘:現在重視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你干脆給國務院總理寫信反映。終于在1984年3月,校方為老親爺補發了畢業證。
接著,老親爺很快漲了工資,后來又評上高級工程師職稱。
剛退休不久的老親娘與老親爺
老親爺性格確實有點暴躁,用下川東的言子說,有點貓煞,是個貓師兄——貓兒的毛,要順起摸,倒起摸的話,它要抓你、咬你。師兄,坊間慣稱。
過去住在大雜院,對門人戶兒喂了只大公雞,放在老親爺寢室外的窗戶下。下半夜,這只公雞咯咯咯大叫起來,吵了老親爺的瞌睡。他氣沖沖跑出去,從籠子里抓起雞,呼地一下把公雞頭扭斷了。然后丟下公雞的同時,扔了兩塊錢在籠子里。第二天一早,他直言不諱地告訴對方:是我把雞扭死的。對門人戶兒可能覺得虧理,不便說什么,把錢退了回來,雞燉湯喝了,權當老親爺幫忙殺了雞。
老親娘那會在農村蹲點,如果在家,處理方法肯定不一樣。夜里擾了睡覺,把雞籠挪個位置就行了。
有一天,老親爺拿回家大半塊玻璃臺板,一看就是破損后剩下的。過去辦公桌上放玻璃臺板,像現在置電腦一樣普及。老親娘問:“你拿塊爛玻板回來做么子?”老親爺說:“單位上爛了的,我撿回來,在家里寫復寫時用。”過了幾天,老親娘實在看不過眼,說:“一塊爛玻板,放在桌上太難看。”要給他扔了。“不能丟,我花了錢的。”老親爺說漏了口。原來他與同事吵架,氣憤中,一拳把辦公桌上的玻璃臺板打破了。老親爺硬氣,主動賠了公物,但又心不甘,把可用的半邊撿了回去。
盡管老親爺性格貓煞,但老親娘這個“政委”確實一輩子把他“鎮”得穩當當的。有一次他倆拌了嘴,老親爺躲到單位去了,前腳剛邁進辦公室,老親娘后腳就跟了進去,厲聲道:“馬上跟我回去!”說完,轉身往回走。老親爺在同事驚愕的目光里,乖乖的一聲不吭地跟在后面回了家。
老親爺也不純粹是被“鎮”,他真心喜歡老親娘。1960年,他分到恩施水電局工作時,先在下屬水文站。這是一個“餓肚子”的歷史時期,站里有塊土地,他們如獲至寶,種上莊稼,還喂了條小豬。喂了快一年,才長到四十多斤,是條僵豬,只好殺了。老親爺分到十斤豬肉。他不舍得吃,提著肉,來到長途汽車站,找到一位直達萬縣市的旅客,素不相識,卻請他幫忙帶給老親娘。結果老親娘連肉氣氣兒都沒聞到。那個年代十斤肉是什么概念?老親娘在涪陵農村駐點時,除夕那天每人才發給拇指大一坨肉。后來,水文站的地里挖出洋芋,老親爺又用同樣的方法給老親娘捎去二十斤。結局與豬肉同樣。
當年春節,老親爺單位食堂吃回鍋肉,他的一份留給老親娘。有了前兩次教訓,老親爺學乖了,不再托人帶,找一個鐵質空罐頭盒裝好,用錫焊封口,郵寄給了老親娘。
1993年,老親爺退休后到處打工,一門心思找錢,想在成都買房,那里氣候好,讓老親娘舒適安度晚年。1997年冬時,老親爺應聘到安徽某高速公路標段擔任監理工程師,他邀請原單位一退休副局長去當助手。建設方來工地檢查,發現這位副局長連基本技術都不具備,當即要求監理公司辭退。老親爺想到人是自己主動請去的,過意不去,而這位副局長又會做后勤工作,是好幫手,離不了他。于是,主動辭職,與他一同離開。監理公司當然不批準。
老親爺想到一個非常愚蠢的辦法,打光胴胴,凍病,監理公司必定同意。目的達到了。但老親爺由此落下病癥:哮喘。
2014年12月5日,老親爺主要因哮喘病去世。享年八十一歲。
退休后的老親娘與老親爺
六
2021年5月4日,我與妻子暫別重慶主城,一起回到開縣長住,照顧八十八歲的老親娘。之前,妻子已申請提前退休,我也早已離崗。
有一天上午,我正在屋后露臺花園里喝茶,聽見過道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料到是老親娘推著助行器出來了。她一般不會主動來花園的,可能有事,我趕緊起身去牽她。走到花園后,她壓低聲音,像是有意遮隱什么似地問:“昨天你買的肉,有數沒得?”我十分奇怪:“計數做什么?”老親娘聲音更小了:“秀秀經常出去,你不記數,她偷一砣就不知道。”秀秀是剛雇請幾天的保姆。我一聽,有點哭笑不得:“她家沒在城里,吃住在我們家,偷一砣肉有什么用?”老親娘仍不放心:“她在城里有出租屋啊!”我只好敷衍她:“我想起了,只有四坨,她偷了,容易發現的。”老親娘放心回屋了。第二天早上,她又問:“整坨不會偷,她會不會切一塊下來?”聽到這么幼稚的想法,我有點生氣了:“凍得那么硬,她怎么切得動?”老親娘似乎明白了,不再說什么。
沒過幾天,她卻開始咕噥:“秀秀吃飯時,盡拈好菜吃。”有一次吃肉丸湯,飯快吃完的時候,湯碗里還剩兩個丸子。老親娘自己舀了一個,然后問我妻子,明確她不要后,突然一下子舀到我碗里:“你吃!”當著保姆面,這情形真有點尷尬。事后我批評老親娘:“你這個做法太明顯了!”
有一天中午,老親娘坐上餐桌后,趁保姆去廚房拿碗筷的空檔,馬上把葷素菜調了個位置,葷菜端到我平常坐的那方,把素菜放到保姆那邊。我無意中看見她這個舉動,搖頭好笑。
一位學過醫的朋友告訴我:這是老年人腦開始萎縮的征兆。我老親娘也一樣,保姆給她熬中藥時,一定要看著藥罐的水開了才放心,不然擔心保姆偷了里面的貴重藥。
我恍然大悟,俗話說的“老小老小,越老越小”,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回想老親娘年輕時的種種經歷,突生一種悲涼:我也可能有這么一天。
90歲時的老親娘在露臺園子里 陶靈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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