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別業(yè)在輞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閑暇,各賦絕句云爾。(《王維《輞川集》序)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然而那迢迢煙水、隱約蹤跡終成尋索不能抵達的神秘。輞川卻非不可尋,那幽靜山谷就安靜躺在長安城外,將時光的塵埃如蟬蛻般默默蛻下——既在人間煙火之中,又超然世外云煙之上。王維與裴迪二人,便這樣悠然隱進這清靜畫卷中去了。
輞川集·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馀衰柳。
來者復(fù)為誰,空悲昔人有。
他們踏著孟城坳的土地,見古老樹木殘存衰柳垂垂相隨。此情此景自然惹人嘆息逝者如斯,可稍停又領(lǐng)悟到生滅流轉(zhuǎn)之無待——逝者如斯,而未來者亦在永不斷絕地走向此刻,終歸都要隱沒在時光的云霧之后,正如南山終要隱沒于夕嵐。于是心頭豁然一亮,愁緒也恰如嵐氣般無端飄遠去了。
輞川集·文杏館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jié)為宇。
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
我且尋入文杏館,仰觀文杏之梁與香茅之宇,不禁揣度起棟里之白云的蹤跡。它們可曾飄游作人間的甘霖,抑或徑直歸散到浩渺碧空?“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不知何去亦不知何來,只默默順應(yīng)天地之理。人亦當(dāng)如是——自然而為罷了,又何必強求所謂“知道”?
輞川集·華子岡
飛鳥去不窮,連山復(fù)秋色。
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
時光的流逝在輞川變得可觸可視了。自孟城坳古柳的嘆息起,緩緩流淌到華子岡上,上下穿行間,飛鳥與秋山在眼中無窮相續(xù)。極目長空,又生惆悵心緒何極之喟嘆——然天地廣大,心境與無垠景色相契之時,便似歸家踏進熟稔門檻般釋然。何需惆悵?生命之河本就在觀照中自然敞開永恒之景啊。
輞川集·欹湖
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
裴迪執(zhí)簫送行于欹湖之上,目送小舟消失在落日盡頭。回首之際,青山卷起連綿的白云,如同展開了一幅無盡之圖。“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只這回首一瞬,多少人生聚散便像輕煙縷縷卷入無始的云端。水邊行吟之音,回蕩的是《離騷》的心曲,還是莊子《逍遙游》的天籟?或皆是,抑或皆非?這水波中浮動著如縷縷清愁般的,不正是自屈原以來人間那千年不絕的遺恨?
輞川集·漆園
古人非傲吏,自闕經(jīng)世務(wù)。
偶寄一微官,婆娑數(shù)株樹。
此時此地再觀人間諸形諸態(tài),猶如水波映照的月影,竟顯出了清晰的輪廓。歷史深處那執(zhí)拗行吟的屈子,難道不正是以整個生命為那渺茫的理想和純粹的美守候?還有漆園吏莊周,何曾故意傲世不群?不過是深知塵世事務(wù)的瑣碎纏繞,方甘于寄身小職,婆娑于幾株大樹之下自觀自在罷了——“古人非傲吏,自闕經(jīng)世務(wù)”,其中何嘗沒有一種智慧的自洽?
輞川集·椒園
桂尊迎帝子,杜若贈佳人。
椒漿奠瑤席,欲下云中君。
椒園氤氳之處,桂尊盛滿敬意捧給帝子,杜若芬芳贈予佳影,椒漿醇液供奉于玉色的瑤席。舉頭向茫茫青穹敬獻杯酒,呼喚著云中的神明君臨——“椒漿奠瑤席,欲下云中君”。此際是供奉亦是邀約,既虔敬又不失親近之情,在煙香繚繞里為神性與俗情間搭起了橋梁。
輞川集·臨湖亭
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
當(dāng)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
在喧動之外——裴迪與王維攜手在寂靜秋光里閑步,如同兩朵默契的浮云飄過山川。輕舟穿過柳浪,搖曳枝條如長練,倒影在澄澈漣漪間幻成水底的奇畫,恍然游弋于云天的綺麗幻境。若長安如一座巨大滾沸的丹爐,“長安的荔枝”這一劇名本身便暗示了其中的煙火翻騰;輞川卻宛若一塊清涼溫潤的玉佩,水氣煙嵐自自然氤氳浮動著。《周易·臨卦》中說:“咸臨,吉無不利。”——以溫和順承的胸襟靠近萬物,何愁福慧不滋長?又于《觀卦》言之:“觀我生,君子無咎。”靜觀自心之景亦如觀照大千世界,行走在山水之間,其實便是行走于心靈圖景之上。
輞川集·宮槐陌
仄徑蔭宮槐,幽陰多綠苔。
應(yīng)門但迎掃,畏有山僧來。
世間一體,福禍無門,在那場大亂中,王維還是躲不過,卷了進去,桃源夢碎,只能持存那顆清凈之心。直心是道場,何處不輞川?
輞川集·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竹里館幽篁深深。王維曾獨坐其中,撫琴一弄,復(fù)作一聲長嘯。林深無人,只有明月來相照。明月不涉塵緣,只是清暉遍灑,卻恰好撫過琴弦與嘯音的空隙,悄然點化了這一片寧靜里的深遠寄托。直心為道場,澄澈之心即是凈土;若琴意能穿透那深林中寂寥的寂靜,那嘯聲不正是對“道”最本然、最響亮的回應(yīng)么?
輞川集·木蘭柴
秋山斂馀照,飛鳥逐前侶。
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此間不必苦苦尋覓遠方的桃源,桃源本就隱現(xiàn)于此,如露亦如電,是瞬間的純粹光明映徹心魂,亦是悠長的永恒寧靜托住塵勞了。
輞川集·白石灘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
水畔白石灘,清流漫過,綠蒲長得正盛,足可盈把握在手中。王維注視著女子們浣紗的身影,在月光下隨漣漪一起搖晃波動,心頭不禁微有暖意流動。水東西兩家浣紗女月下勞作的身影,如詩經(jīng)畫中人兒隔水相望,尋常家務(wù)在銀光下,亦化作了樸素的神圣姿態(tài)。人間何處不桃源?原來不過是在清淺白石之畔。
輞川集·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fù)下。
欒家瀨的秋雨淅瀝聲中,水珠在光滑石上跳躍奔流。偶有頑皮水波濺起,竟驚得白鷺倏忽掠水而起,俄而又收攏羽翼安然落下。自然本身便是大章法,它從來無需外在喧囂擾動。白鷺驚而復(fù)下,動靜自在其中;人若了悟動靜一體之真諦,秋雨便奏出人間至樂天音。
輞川集·金屑泉
日飲金屑泉,少當(dāng)千馀歲。
翠鳳翊文螭,羽節(jié)朝玉帝。
于孟城之口初嘆人生易朽,又于金屑泉畔暢懷延壽念想,“日飲金屑泉,少當(dāng)千馀歲”。雖心存希冀,實則亦懂那泉水終究僅只是清冽流水罷了。“翠鳳翊文螭,羽節(jié)朝玉帝”——翠色鳳凰護衛(wèi)斑斕螭龍,持羽節(jié)拜謁玉帝的憧憬多美!然而當(dāng)放下對長生虛妄的執(zhí)念,只安然俯下身品一掬清泉時,心反而霎時澄澈映見天光。泉水本無神異,唯自然空明之本性,飲泉人自然亦可藉了此了悟本具而超越時空局限。
漆園深處樹干古拙婆娑,莊周曾為吏于如此場所。古圣于此悟道并非源于冷漠傲世,只是天然明了紅塵功業(yè)終究如浮塵飄蕩。裴迪與王維的足跡亦在此停憩過吧?二人仰觀疏枝篩落的日光,心境已超脫了塵網(wǎng)束縛。寄一微官而婆娑樹蔭之下,身與影都如游魚忘于江湖。
輞川集·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辛夷塢在滿溢寂靜中,那木末芙蓉花自綻開紅萼,自顯耀其灼灼艷麗,又不聲不息地零落成塵。“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無聲地呈現(xiàn)著生命盛極而衰的自然軌跡。辛夷花開凋皆在天地秩序之間,無需觀眾,只為生命的飽滿而開落。此花中深藏著大化運行的樞機:生滅之間何嘗有過隔絕,如同陶淵明筆下桃源絢爛如霞之后,也自有悄然隱入云霧之時。
輞川集·北垞
北垞湖水北,雜樹映朱闌。
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
輞川集·南垞
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
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
二十絕句里,王維與裴迪詩情如兩羽輕盈的飛鳥,棲在輞川幽靜山水之間,鳴聲應(yīng)和,心跡相應(yīng);又似兩瓣相鄰的葉子映照同一縷陽光,各自生機各自光芒,又在同一個秋天隨風(fēng)飄零。人生亦如此,于塵世的喧囂中覓得相知便如同在迷途中見北極星光微亮;既彼此照見又不生依附,心靈相契,精神共鳴,各自自在清歌于無垠天空。
輞川集·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溪澗之水始終循著山石的脈絡(luò)而行,從不刻意模仿任何既定河道;花瓣終歸要離開枝條,悠然墜向廣闊的山谷,亦無所謂傷逝之悲。輞川山水正是如此:既不苦苦挽留什么,更無意急切催促;既未高張“道”的旗幡,也不刻意避世以求安然。
輞川集·斤竹嶺
檀欒映空曲,青翠漾漣漪。
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
石上煙霞,終究在歲月流逝中徐徐散去痕跡。然而,王維、裴迪在此間的步履所至之處,心靈得以豁然舒展之際——早已在剎那中化作永恒:猶如天邊明月,千古清輝永照人寰寂靜幽深處。
輞川集·茱萸沜
結(jié)實紅且綠,復(fù)如花更開。
山中儻留客,置此芙蓉杯。
林深不可知處,有朵芙蓉已謝去如煙,卻又有一朵含苞欲綻。歲月恒河無盡流逝而輞川煙霞長在,不待任何人吟賞而自在燦爛如初。它們?nèi)缤粶绲男浅剑肋h照耀人間荒蕪之地,提醒世人尋覓心中那一方清池——只消放下執(zhí)染,歸真返璞,空明凈界其實原自內(nèi)心。
輞川集 柳浪
分行接綺樹,倒影入清漪。
不學(xué)御溝上,春風(fēng)傷別離。
王維的《輞川集》書寫就到這里,也到了別離時刻。好,就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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