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大畫家

文/韋羲

錢鍾書曾說王維是“小的大詩人”，這是好說法，卻未必切確，因王維除了寫小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也寫了“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與“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不過，元代的倪瓚倒可以算作“小的大畫家”，因為他是畫小景的大畫家，而且小中見大，即便一山一石，亦令人起千巖萬壑之想，他畫水不著一筆，通篇留白，而令人如凌萬頃之茫然。

最初的小景畫大師，據說也是王維，但王維畫跡渺不可尋。可以稱得上“小的大畫家”的，是北宋惠崇和趙令穰，因為他們，小景方才在大山水的重壓下脫穎而出，而倪瓚只能出現在南宋之后，因為南宋，中國繪畫才有了“空”。

倪瓚-楓落吳江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昔日沈周仿云林山水，老師過來一看便喊過了，又過了。元四家，數倪瓚最難學，要么差之一厘，失之千里，要么過猶不及，因為倪瓚的妙處全在若即若離處。學另外三家(黃公望、吳鎮、王蒙)學過頭或者只學到三分，都不礙事，至少可以入“怎樣畫山水畫”的門。倪瓚筆筆都是“胸中逸氣”，仿佛作為格調而存在，代表形而上的超越，以至于舊時江南士人家以有無倪瓚畫分清俗。格調不是筆墨，又全靠筆墨，筆墨太濁則俗，太清亦俗，一塵不染，無異于無物。單看枯筆山水的一點一劃，都臟兮兮的，但倪瓚以塵埃之筆，畫蕭然出塵之境。

倪瓚-江岸望山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元季四大家，倪瓚高雅，黃公望大雅。藝術若是過于講究格調，生命力總要弱下去。還是俗一點好，有生氣有活力，反而成就大雅。董其昌說倪瓚畫品最高，黃公望猶有縱橫習氣。我認為黃公望之所以勝過倪瓚，就因他的縱橫習氣，因而更廣大更完全。蘇東坡說比起王維與李思訓，范寬就俗氣了。王維、李思訓的畫沒有了，我們無法重現蘇東坡的比較。不過，比起后面的元四家，宋人都俗氣，然而雄闊大氣。偉大作品往往泥沙俱下，大雅大俗。

倪瓚-江亭山色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畫，妙在自然與不自然之間。古人論藝，有說流水隨物賦形，自然而然，談的是藝術自然的一面，意在運動與造型的生成。還有不自然的一面，看倪瓚、陳洪綬、齊白石的畫，會覺得藝術不是自然，而是不自然，甚至反自然，譬如宋人蘇東坡朱紅色的竹子，洋人高更紅色的樹干，立體派和野獸派的變形的人物，即便寫實的繪畫和雕刻，人物的比例也往往夸張，有的動作人類無法做出，古典派畫家安格爾的《大宮女》，腰身比人類長了一半，可是看上去非常美，非常應該。說遠了，退回來看中國繪畫，倪瓚的高逸淡遠，陳洪綬的高古怪異，齊白石的天真樸實，全是造作，造作到自然而然而已，造作到成為藝術而已。這道理，就像戲臺上的舉止對白何其自然何其理所當然，但是不能移到現實中，一移就顯得做作。藝術有它自己的秩序。

倪瓚-容膝齋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桐露清琴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