輞川集·漆園
王維
古人非傲吏,自闕經(jīng)世務(wù)。
偶寄一微官,婆娑數(shù)株樹。
裴迪
好閑早成性,果此諧宿諾。
今日漆園游,還同莊叟樂。
“古人非傲吏,自闕經(jīng)世務(wù)”——這文字是印在薄薄紙頁上的,但我更相信它是從青石臺(tái)階的隙縫里長出的藤蘿。王維說得輕淡卻又明白得很:古人并非倨傲不屑,不過是天性里便缺了些經(jīng)緯天下的本領(lǐng)罷了。這一種不足,非關(guān)道心淺薄,反倒是道心深厚所致,如同一潭澄澈之水照映漫天星斗,已不須再投石激浪驚擾其寧定了。
莊子漆園里那段聲名遐邇的生涯,并非獨(dú)步高蹈以示清高。他像是悄然棲于一葉扁舟之上,并非刻意疏離激流;他自在舟中觀水流千變?nèi)f化,心定如一,此身已在流中卻亦不為流所擾。那身影與其說是個(gè)官,倒更像一枚被時(shí)光輕輕放在水上的落葉。微官之名掛身,卻不曾在肩頭存留印痕;倒是婆娑的古樹枝葉,成了他心魂上真正鮮亮的一抹印跡。當(dāng)莊子面對(duì)枝干虬曲伸展的姿態(tài),便已然在天地之間完成了最幽微、最清明的對(duì)話與自照。
偶寄一微官,婆娑數(shù)株樹——這幾個(gè)字輕巧玲瓏,像一汪竹葉間偶然滴落的朝露。其中藏匿的是整個(gè)間世的秘密,是一種幽深如淵的古意,非出世亦非入世,如蝴蝶懸于花蕊上那一片刻的寂靜。
“間世”,莊子以生命的行跡為刃,精熟地刻下了這兩個(gè)字。那不是遠(yuǎn)離塵囂的孤絕之山,亦非投身事海的狂浪之舟。它不過如一枚小小官印,印紙上顯出痕跡是清晰的,可它本身卻輕若浮塵,不染一絲滯重之態(tài)。
心之深遠(yuǎn)處沒有鎖鏈可捆綁;蝴蝶也并非依靠清風(fēng)才得以翩躚于花萼之上。莊周在蝶翼的恍惚輕顫里瞥見大道無垠;大鵬扶搖九天所憑恃的,原也只來自于自身內(nèi)里所孕育的天地風(fēng)云——此為“無待”。
此刻,林梢上正懸著一彎新月,清寒如刃,輕易便可割斷人間愁絲萬縷。那“無待”之心原本如同天地自開一般,如同山澗中竹筍忽地破土而出,是自然而不染造作的涌現(xiàn)。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大鵬扶搖之念何嘗不滋生自某次心弦微顫?心即風(fēng)源,心即云天,心本自足,不假外求。
輞川的林木間,也必曾有一抹目光如初升之月一般寧靜。無論王維、裴迪或者其他幽棲之客于此,山野從不因誰的留駐增添光彩,也無緣誰的離去稍減蔥蘢。他們的居止行藏,就如那溪水畔年年自開自落的幾叢閑花,無人刻意安排,卻自成天然自在的景致。山林只是依然存在著,溪流只是日夜流響著;林間漫步的腳步聲恰如竹影掩映里偶然幾聲蟬鳴,亦如草葉輕觸石岸后細(xì)小的嘆息之音。它們各自在著,卻相互并不拘束,也并無意去彼此打攪——這是另一種天地的大道無言。
此種無言中的相顧,也無需聲音與儀式去證明彼此心知。裴迪所謂“還同莊叟樂”,并非輞川隱客們手執(zhí)莊子之書圍談辯論,實(shí)在乃林濤過耳之際,莊周之言恰如早間未散的薄霧已悄然彌漫至心頭。這種際遇悄然間便完成了,無需言語點(diǎn)綴作證。
《逍遙游》中翻飛升騰的鯤鵬,并非要奮力掙扎遠(yuǎn)離塵囂;那“游”字本就是逍遙自在的寫照,是生命原本自然伸展的狀態(tài)。《齊物論》里那句令人神馳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也并非驚世駭俗的高論,只是水清自見底般的實(shí)情流露。當(dāng)靜倚著輞川溪畔的一株桐樹時(shí),若見樹影清清晰投在泥土落葉間,亦在靜處清晰地印著心底——此刻,“一”已不在言辭中顯露,如溪面無聲泛起的圓暈漣漪般自然生成而無需言語鑿鑿了。
漆園早已不是往昔的漆園,然而莊周的印記早蝕入輞川的一草一石。或許某個(gè)夜晚,有人倚著桐樹翻閱那些舊籍,月色傾灑下來,樹影婆娑投落在翻動(dòng)中的《齊物論》書頁上。月光與樹影互相摩挲著,分不清是紙上斑駁暗影有了搖曳魂魄,還是樹影在紙上凝成了一行行墨字?這景象令人悄然感到,莊子、王維乃至裴迪,都似乎一同顯現(xiàn)在此刻的靜謐里。他們仿佛始終都在,如同月光亙古流淌在林間土地,亦如輞川水底沉臥的古石沉緩幽深地呼吸,卻從未發(fā)出聲響——如此境界下,人心方得真切感悟逍遙境界中那如羽翼輕滑過水面的“無待”滋味。
這滋味亦如一朵桃花隨風(fēng)飄落于青綠溪水之上:那花兒漂浮著,既不希求奔赴大海,也未生念定要沉入潭水深處安家立命——它只是寧靜地存在而已。風(fēng)來了,它便會(huì)浮動(dòng);水流緩滯,它就暫時(shí)靠攏在石苔邊上安歇。花瓣飄浮在水面上似乎有所等待,同時(shí)它亦自在而從容,了然一切等待原都不過是心念一場游戲。這般在間世游走之魂,能看透朝堂云煙翻騰也看得懂林間山靄浮沉——皆因其心是天空,萬物在其中穿行,卻不曾留下刻痕;如鳥飛越晴空,天空從不問它自何方來亦不同它欲飛向何處。
于是,當(dāng)一片落花浮水之際,一只蝶的翅膀拂過溪畔的剎那,風(fēng)穿越山谷的須臾——莊子所言“獨(dú)與天地精神往來”便不再是哲理推演,而成為清溪流淌的韻律一般自然的存在了。生命之蝶在此地羽翼輕輕收斂,似乎靜待著一陣風(fēng),卻又仿佛深諳了無須待風(fēng)的玄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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