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內地詩壇于1990年代進入后朦朧詩時代,并深深陷入對“后現代性”的語言焦慮時,梁秉鈞與他所代表的香港詩人們,卻透過對法國新小說、拉美文學、美國地下文學的譯介,在樓宇的參差間,發現了屬于香港的后現代狀態。這一獨特的城市詩學的影響綿延至今,其冷暗、堅硬與疏離,構成當下香港詩歌風格調色盤的主要色彩。
然而,梁秉鈞的詩歌書寫并未止步于對西方后現代性理論的征用。50年的漫長寫作生涯中,他既可以用典型的后現代手法,破除雅俗邊界,讓詞廣泛地與藝術、時尚、飲食、流行文化等駁雜的場域共振,將有關香港的一切納入其詩歌語料庫,又可以回歸純粹古典的筆法,透過對經典現代主義詩歌風格的戲仿,拆解它們背后的語言生成邏輯。《座頭鯨來到香港》由此猬集了絕大多數影響香港詩歌甚深的詩歌技法,其隨著寫作進展而愈發宏闊的文化視野亦不斷提醒讀者,在香港詩歌中,存在著某種既獨立于中國內地詩歌,又與它們藕斷絲連的現代感性,以及奠基于此一感性之上的后現代書寫。
梁秉鈞(1949-2013),筆名也斯,香港著名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學者。多次獲得“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2012年香港書展“年度作家”,被譽為“香港文學形塑人”。
撰文 |談炯程
《座頭鯨來到香港》
作者:梁秉鈞
版本:雅眾文化|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25年1月
從雷聲與蟬鳴出發
在內地,梁秉鈞詩名不彰,但他之于香港文化的意義,卻非同尋常。在他之前,香港是舶來文學思潮薈萃、交織的地方。有時,是諸如戴望舒、茅盾、張愛玲、劉以鬯這樣的南來文人,攜帶“五四”新文學的余燼,在此地重新醞釀一次燃燒,亦有時,是自泰西緩慢吹拂至香港的各種主義,在維多利亞港的熏風中被腌制成一處處發霉的盆景。這些遭反復征用的主義,如同掛進語言的鉤子里的一件磨損嚴重的舊外套,再難承受新的重量。是由,無論是肇始于內地,還是流通于歐美,那些遲來的思潮僅僅是像無腳鳥一般掠過香港,留下一簇簇文學史的陰影,旋即起身,徙向自己原本棲身的詞語碼頭。
香港文化籠罩在冷戰陰霾中,或成為美金驅動的“文學”,或單純服膺于消費社會的商業邏輯。正如1967年7月25日尚在浸會學院(今香港浸會大學)讀書的梁秉鈞在發表于《星島日報》“大學文藝”欄目的《略談當前文藝》一文所說,“雖然像每個時期一樣,此刻的香港有它眾多的讀物,和那么眾多的藝術演出展出,以及一小撮自以為占一席位的權威人士”,然而詩人注意到,彼時在香港,“文藝并沒有必然的方向”,高談闊論著為文藝定調的人卻為數眾多。
而在1970年代,梁秉鈞式的本土香港詩歌開始于這樣一個時刻,詩人突然發覺他無可避免地陷入某種被拋狀態,被判決成為香港這片曖昧、迷茫的狹小土地上的“永久居民”。梁秉鈞猬集于首部詩集《雷聲與蟬鳴》中的早期詩作,即體現了此種在政治與文化的夾縫中生長的香港詩歌的主體性。這些篇什,亦見于詩集《座頭鯨來到香港》的第一輯“青果”與第二輯“形象香港”。
《雷聲與蟬鳴》
作者:梁秉鈞
版本:青馬文化|四川文藝出版社 2018年2月
梁秉鈞的現代感性在此二輯中發軔。這多少得益于他在學徙期時對“五四”名家、“舊俄小說”及劉以鬯的香港書寫的熟稔。如其在1992年10月刊于臺灣《文訊》雜志中的《現代小說家劉以鬯先生》一文所寫,1962年,正在上中學二年級的梁秉鈞在《星島日報》上讀到了劉以鬯的連載小說《酒徒》。這部作品,讓他看到“現代小說的技巧和反思精神,可以轉化為對香港現實的感慨”。而不僅僅是他,“我們這代人恐怕都受惠于劉先生的‘固執’與‘堅持’,從文學和政治媚俗口味控制的大局下救出了篇篇作品,令我們對于中國現代文學有新的認識”。因此,當1970年代初追摹余光中之典范的“余派”在香港詩壇崛起時,正是梁秉鈞在香港報章的方寸之間,辟出一小塊園地,如《大拇指》《四季》《文林》等,以容納香港本土詩人對香港地景的詩意凝視。
這一時期,梁秉鈞慣于使用那種濃縮、凝練、緊湊的口語。在他筆下,詞語如同方糖,原本堅硬、干燥,卻在詩人精心編織的語境的氤氳之氣中化開。很多時候,梁秉鈞制造語境的方式,出人意料地簡單且有效。如同其寫于1974年的名篇《中午在鲗魚涌》,這些詩都系于一個具體的位置,地理的確定性構成了第一重文化語境。在其中,詩人又以步移景異的白描,勾勒出香港各區都市生活的斑斕碎片。
而從詩行的組織形式來看,《中午在鲗魚涌》一詩亦是典型的1970年代香港詩歌。為了把生活中林林總總、瑣碎如苔蘚的細節連綴起來,梁秉鈞的解決方式,是將“有”“有時”這些詞擺置在詩行開頭處,以做起興之用。如此技法,類似電影中的硬切,畫面被這些“有時”強硬且非邏輯地分割開來。彼時梁秉鈞對新浪潮電影、法國新小說與美國作家亞倫·加普羅(Allan Kaprow)“突發性演出”技巧的吸收,共同演化出了此種碎片化、平面化、反深度、去中心的日常之詩。在雷聲與蟬鳴的圍繞之下,詩人不僅為后世詩人提供了一個書寫香港的范式,也將某種后現代的張力與開放性引入香港文學之中。
與新古典主義“余派”的風雅之詩相比,梁秉鈞這一時期的詩歌粗糙、咸澀如礁石。然而和臺灣新古典主義一樣,梁秉鈞的詩歌仍可被視為“五四”以來新文學傳統的遙遠回聲。他無意于寫久經提純以至于容不下一點塵埃的詩歌,相反,他讓生活的雜質涌入詞語之中,從而在詞與詞之間產生更多意義的豁口。這些平實的文字由此被升華為一份見證,稀釋著大眾文化對香港地景的闡釋霸權,但最終,它們會與大眾文化共生,被挪用,被改編,被視覺化,繼而成為香港文化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
明信片上,梁秉鈞的凝視之詩
1978年,梁秉鈞赴美進修,此后,他的寫作逐漸能夠在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性文化場域中展開。此一時期,對于詩歌、散文、戲劇、小說、文學評論、文化研究等諸多門類,他表現出極為廣泛的興趣,其學術寫作與文藝寫作往往能夠并行不悖。詩人時常自嘲,正是香港社會對文化的結構性漠視,迫使以文化為生的香港詩人不得不成為一個多面手。但也正是香港在鏈接世界文化方面的便利,使得梁秉鈞可以從別處,間接地凝視他的本鄉本土。寫作生涯中期,他的詩歌所明確觸及的地域,廣至中國內地、歐陸與英美。
很多時候,他以在別處旅居的經驗為透鏡,解析香港都市生活的各色光譜。對凝視這一行為的反思,亦是1980年代至1990年代梁秉鈞詩歌的核心主題之一。比照寫于1990年的《布拉格的明信片》與1994年的《香港歷史明信片》這兩首詩,即可看出梁秉鈞中期詩歌的關鍵特征,寄學術之幽思于對平凡事物的素描,同時,在書寫異鄉時,詩歌中細碎如潮漲潮落的背景音,總會提醒讀者香港的存在。
也斯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東西》海報。
之于梁秉鈞,明信片是合適的書寫對象,因為它本身即是凝視的產物。大眾對一片地域的集體想象,往往就寄存于明信片的窄小尺幅之間,并透過它,進入文化的復制與再生產過程之中。在看似攸關友誼的《布拉格的明信片》中,明信片似乎仍是配角,是友情敘事中的小道具。友人在浪跡布拉格街頭的時候,不停地給敘事者寄來明信片,以至于敘事者最后感嘆:“明信片總有新的風景,你卻還是老樣子:/不斷勾引精壯的少年,迷戀老去的理想主義者/唉,老朋友了,我還能說什么?/我也知道明信片是不期待回答的。”敘事者近乎武斷的結論,為我們留下一個疑難,何以明信片“不期待回答”?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發問,詩中的對話者是否真切存在,抑或他只是在歷史的罅隙之中飄蕩的幽靈,詩人的另外一個自我?明信片之所以不期待回答,正是因為它所承載的掙扎于“詩與政治”“尊嚴與自由”間的東歐,無法對當下的復雜境況做有效回答。由此,梁秉鈞的東歐旅居經驗促成了一系列國際背景的詩作,其中一些篇什,以近似詠物的方式寫成,甚至接近過去他反對的“余派”的慣常寫法,如寫于1991年的《木基督像》一詩。不同之處在于,梁秉鈞的詩往往在凝視之余,帶出對凝視的反思,它們不會被嚴絲合縫地嵌入一個具體而微的歷史語境,成為某種懷古詩,而是不斷質疑歷史的生成機制,如同《木基督像》第三節的兩個設問:
宗教的衣褶易在流傳中定形 信仰的面目有時模糊而且殘缺 虔誠觀看者端詳五官的細節 想進入更穩定的深心,可能嗎? 是年輪、是剝落的樹皮? 還是從木的本質里幻想出神奇?
同樣的理路也見于1994年的《香港歷史明信片》一詩。該詩更為直白地反思了明信片圖像與歷史書寫的復雜關系。在明信片上,當下的、世俗的書寫,總是與那些歷史的宏大敘事毗鄰,詩人卻想要透過重建周圍的世界,為我們贖回久已喪失的自我。因而,在此時,詩歌即意味著越過邊界:
我在影像的旁邊寫字 潦草的字跡有時寫入堅尼地城的小路 摩利臣山的第一所中國人學校 大使團訪華途中在此駐馬飲水的水塘 總想問歷史是怎樣建構出來的? 許多人曾經在畫面上著色,許多人 把街道改上他們自己的名字,雕像 豎起又拆下,許多人筆墨縱橫的濫調中 我給你寫幾個字,越過畫好的 分寸 我們如何在往昔俗艷的彩圖上 寫出此刻的話?如何在它們中間描繪我們?
在同樣寫于1994年的《大角嘴填海區》一詩中,對凝視的反思,對歷史書寫之真理性的困惑,以一種更強烈的否定姿態被呈現出來。這首詩的核心語匯乃是“不”,詩人拒絕“嘲笑泛濫的影像”,拒絕過于輕易地“歌頌淳樸和自然”,拒絕說在填海區里“只有破碎”,拒絕認為“這兒一切只可以是/矛盾和嘲諷的對象”,拒絕“說所有事物/變化的這么快所以我們并沒有/歷史”。最終,詩人以對按下快門的召喚,對鉚合于當下的即興書寫的肯定,結束了這首詩。在敲鑿下那么多“不”之后,拒絕了那么多“時髦的觀點”之后,他終于選擇對香港詩歌的可能性說“是”。
圖/IC photo
香港的故事為什么這么難說?
終其一生,梁秉鈞都在為香港這片所謂的“文化沙漠”正名。香港作家舒非在《也斯的香港》一書的序言提到,梁秉鈞不認同“來自外地的作家,對香港一知半解,在所知只有一鱗半爪的情況下便‘扮專家’寫香港”。他的這一態度時常引起誤解,在1997年7月27日刊于《明報》的《九十七張臉孔》一文中,他澄清道,自己并非“反對外來人說香港的故事,強調‘香港制造’”,他所需要關注的,是“在爭奪說香港故事的過程中產生的種種問題”,而即使香港作家,也未必能點數清楚香港文化的每一個面向。文化研究學者所能描繪出的香港文化的地層,是無比復雜且在持續地運動與生成的地層,其中包納著眾多近乎相斥的文化因素,右翼保守思潮與激進左翼共存,民國上海的商業文明,嫁接在廣府文化的莖脈之上。
《座頭鯨來到香港》一書,是梁秉鈞畢生至力于澄清及發揚香港文化的最終果實。而雅眾的這一簡體字版本,脫胎自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4年出版的兩卷本《梁秉鈞五十年詩選》,并對原來的篇目進行精簡,遴選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篇什。在其中,我們可以發現梁秉鈞詩歌的多重向度,從早期著眼于勾勒在地景觀的香港書寫,到中后期更散文化,更重鋪陳的“賦體詩”。詩人有意地克服了經典現代主義文學的城市書寫范式,誠如其在1985年1月發表于《文藝》雜志的《在地下車讀詩》一文中提到的,“我們這一代一開始就接受了艾略特對城市的看法,然后愈長大就愈離開他,希望有一個更廣大更澄明的世界”。文章里,他提及聶魯達、里爾克與奧登,這幾位大家中,詩人尤其推崇里爾克,因為他的詩“本來就可以是包容一切,撫慰一切,承托一切的一只手掌”。故而,選擇詩歌形式,梁秉鈞刻意遠離“地下車這樣隆隆的劃一的聲音”,他的絕大多數詩行都充盈著本地口語的散漫音色,只有少數情況,如在“蓮葉”系列的一些篇目中,他的詩行才會驟然收緊,變得嚴整、均勻,讓語言的流動斂跡在切割成豆腐。更多時候,他的詩行甚至會碎成樓梯體,以模仿在城市中漫步的游離感。
而愈到其寫作生涯的后期,他愈希望創造出一種作為頌歌的城市書寫,并憑此超越艾略特式城市書寫的單色調。日常愈發被提升為一種與歷史的宏大敘事相對的神話。食物由此成為貫穿他寫作生涯,并在后期愈發頻繁出現的經典意象。誠如其在《食物、城市、文化》一文中所言:“食物顯示了我們的美感和價值觀,連起偏執和欲望……食物的興趣開始,逐漸沉迷在它們跨越文化的歷史中,那種充滿了誤解與了解的求索。”
寫于1997年的短詩《鴛鴦Tea-Coffee》,時常被引為論述香港文化之特征的經典文本。詩人寫到奶茶與咖啡的混合,追問在此種混合之中,是否有一方是壓倒性的,足以“抹煞了對方”,抑或是我們依然“能夠保留另外一種味道”。此處,詩人念茲在茲的,正是由城市生活的點滴生發出來的,“混和了日常的八卦與通達,勤奮又帶點/散漫的……那些說不清楚的味道”。
作為詩人,他始終熱愛香港狹窄空間內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之處,誠如其在九龍城寨動遷之際所發出的感慨,這樣一個“混雜的,美丑各半的空間”,正是濃縮到極致的香港,它身處邊緣,又被包裹進一個持續不斷的例外狀態之中,卻仍有活力,為它的市民與詩人們,創造一種屬于日常生活的,細碎的美。
作者/談炯程
編輯/張進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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