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三年,默沙東、禮來、葛蘭素史克等跨國藥企陸續撤出數十種原研藥在中國的注冊。退市原因各異:有的是因醫保談判失敗、有的是因仿制藥競爭、有的是主動瘦身、成本壓力難以為繼。截至2024年,中國已有161種進口藥未再注冊,其中不乏“唯銘贊”這樣的孤兒藥,也有“百憂解”“擇思達”這類廣泛使用的精神類、兒童類用藥。去年12月第十批全國藥品集中采購中,原研藥企全部放棄競標或僅象征性報價,最終無一中標,這意味著醫院未來可能無法開出原研進口藥。
對藥企而言,這些是基于商業邏輯的“正常退出”;而對患者來說,卻是無法選擇的斷供。醫院的藥架上,越來越多的原研藥被仿制藥取代,價格更低,但“療效是否等同”卻仍讓不少人心中打鼓。尤其對于需要長期服藥的慢性病群體、罕見病患者,或者已經習慣某種原研藥的老用戶而言,“換藥”意味著焦慮,更意味著風險。
盡管我國90%以上制藥企業為仿制藥企業,17萬藥品批文中95%以上為仿制藥,且國家通過一致性評價等措施持續提升仿制藥質量,但“三分錢的藥敢不敢吃”的爭議與仿制藥不時“爆雷”的現實,仍讓一些人對仿制藥療效缺乏信心。于是,一些人開始想方設法獲取原研藥。有人開始自費出國,只為再拿到熟悉的藥;有人轉向互聯網醫院和藥店灰色地帶,在合規邊緣找尋補救通道;有人甚至選擇留學,只為成為家人“買藥的人”。這不是一場關于療效的專業爭論,而是普通人在醫保、市場與身體之間的夾縫求生。
我和三位“因為原研藥,而改變生活的人”聊了聊,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作者|oscar
編輯|oi
留學、打工、找藥:一個兒子的跨國選擇
孫平是在到東京一個月后,才失去為母親赴日購藥信心的。
拿到那張“投石問路”的過敏源化驗單時,還不等醫生說完那句“你很健康”,29歲的孫平便急切地解鎖手機,向醫生展示了自己母親常用的原研藥中文包裝。他直接問,能不能開這款藥?醫生一開始有些困惑,很快明白了孫平的意圖。
(孫平母親用的原研藥之一,波立維)
讓孫平下定來日本留學的決心的,是兩根“稻草”。一是母親在2024年只能從醫院開出仿制藥后,原來穩定的心臟病血脂指標不降反升,還出現了代表腎損傷的尿蛋白升高。孫平認為是停用原研藥的緣故。二是孫平失業,原本母子二人靠著他的收入生活的平衡被打破了。對他們來說生活壓力和內心壓力都是巨大的。
在孫平眼里,每天吃飯是為了活下去,每天吃藥也有同樣的作用。孫平決定去日本留學有兩方面的考慮,一是在日本可以一邊留學一邊打工,既能學歷鍍金,又可以賺錢。二是賺到的錢在日本可以買到原研藥,且使用留學生保險后價格低廉。打工順利的話,孫平樂觀地認為,收入上也可以幫助母親。
初到東京,住在好朋友家的孫平被要求付房租,每月五萬日元,約合2500元人民幣。這筆看似合理的費用,卻擊中了他內心的不安。在找到兼職前,他將每天飯費壓縮到70元人民幣,在東京,這意味著只能吃一到兩頓吉野家牛肉飯。
(孫平聊起自己無法吃飽的狀況)
一個月后,孫平開始覺得,一天一頓飯都算奢侈。“我又沒賺錢,吃那么多做什么。”孫平開始把每天僅剩的一兩頓飯換成超市里打折的便當。撐了半個月后,他終于鼓起勇氣問朋友能不能在家煮面。這個本不算過分的請求,在他心中卻像是某種弱點的暴露。朋友答應了,他終于松了口氣,把吃住控制在每月4500元以內,勉強維持住最低限度的體面。
兼職比孫平設想的要難找,他不能一味等待。于是決定,先試著幫母親買藥。孫平開始以留學生的身份,嘗試幫母親得到便宜的就醫和原研藥。
為了驗證醫保價格是否真的低廉,他先做了一次過敏源檢驗。在國內,這類檢測大多要六百到九百元;而在日本使用保險后自付約75元人民幣。檢測結束后,他說明了自己的需求,醫生表示需要考慮一下,請他留下聯系方式。
這是一家不算大的診所,孫平之所以選擇這個規模的診所,是為了有空子可鉆。來這家診所前,孫平用不夠好的日語在網上查了資料,他判斷這家類似于社區醫院規模的內科專業診所,有資格開出母親所需要的原研藥處方。
數日后,診所來電通知他可以聯系更大的醫院,通過遠程方式為母親開處方,以“海外購藥”的形式獲取原研藥。孫平誤以為這意味著自己可以以留學生身份,以醫保價的三折買到藥品。按他估算,折后價大概是國內原研藥價格的三分之二甚至更低。
但他很快發現,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所謂“海外購藥”,是指日本醫生通過視頻面診,為其母開具處方,在日本以非醫保價購買藥品后,再快遞回中國。整個流程雖然繞開了國內開藥難的問題,但在價格上毫無優勢。
作為家境普通的年輕人,顯然在跨國購買原研藥這件事上,孫平做得并不聰明。他希望至少能在打工這件事上“扳回一局”,掙回出國求學的成本。
孫平每天下課后就在家里投簡歷,偶爾有面試機會,卻因為日語不夠流利沒有了下文。中間有兩次,負責接待的孫平是中國人,幫助他申請了面試的交通補助,算是給他減少了一些損失。4月,孫平在一家中國人開的超市找到了一份兼職,從理貨員做起,每天工作4到6小時,每小時60元人民幣。這讓他重新有了三餐。
(折合人民幣約30元,孫平可以吃三天)
孫平目前很后悔。靠留學身份一邊鍍金一邊買藥,不過是妄想。他打算攢夠“本錢”后盡快回國。
實際上,確實有部分國家允許留學生通過醫保體系購買低價原研藥。例如,意大利留學生持合法居留許可后可申請國家醫療保險(SSN),在公立醫院享受藥品費用減免。英國則通過移民健康附加費(IHS)提供NHS系統覆蓋,其家屬也可通過陪讀簽證同步享受免費醫療。
但與此同時,海外購藥也存在法律風險。2018年,日本曾發生9名中國留學生代購原研藥被捕的事件;2024年,美國也破獲中國留學生代購芬太尼等管制藥的案件。中國海關對個人攜帶藥品入境也有嚴格限制,處方藥需出具處方,且數量不得超過個人合理用量,部分精神類藥物被列為違禁品。
盡管如此,醫保改革后,通過出國體檢、購藥、代購等形式獲取原研藥的群體正在增加,尤以中青年患者與慢性病人群為主。37歲的徐成功,就是其中之一。
旅行箱里的藥
37歲的徐成功在2025年5月下旬去泰國,是在去年就已決定好的事。這次出行,他并不是單純地游玩。2024年第一次去泰國,徐成功因為英語不好還報了旅行團,且為了不跟團一起游玩,私下塞還給導游 100塊人民幣小費。
徐成功的目的很明確:買藥。
準確來說,他的目標是甘精胰島素原研藥或者格華止。他第一次去的是康民醫院,并帶了國內的診斷和處方。到了曼谷后,徐成功發現手機足夠幫助他把聽不懂的話語轉成漢語。而且康民醫院有會講漢語的護士。
醫生告訴他,國內的診斷和處方可以翻譯成英文提交,但必須通過授權翻譯機構;另一種方式是重新在醫院體檢獲取數據,再據此調整處方。徐成功權衡后選擇了后者——既省下翻譯費用,又能拿到更新、更準確的健康數據。
徐成功來曼谷購買原研藥前,他在國內查了資料并初步計算了在曼谷進行體檢和費用的支出。相對于國內,在泰國取得原研藥的種類和價格很有競爭力。加上自己創業,時間自由,可以挑選機票最為低廉的時候出發。徐成功患的是慢性病,需要的藥物固定。他坦言,如果是急重癥,自己也沒有辦法折騰到泰國去。
徐成功選擇的是康民醫院“糖尿病專項體檢套餐”,約8000泰銖(約合人民幣1700元),含血糖監測、糖化血紅蛋白檢測等,全程中文翻譯陪同。體檢后,內分泌科醫生開具三個月用量的原研藥處方。在醫院藥房直接購買藥品,費用約為國內自費價格的30%。
第一次去開藥,徐成功比較擔心藥物過多、難以帶回國內,只開了三個月的藥量。后來在問護士時得知可以選擇醫院合作的物流公司(DHL)將藥品寄回國內,運費約500泰銖,時效3至5天。
第二次去泰國時,他便直接多開了兩輪處方,相當于九個月的藥量。面對醫生態度寬松的問診流程,他的理由很簡單:“經常出差。”曼谷的醫生態度很好,沒有深究這件事情。
徐成功算了一筆賬,按照三個月的藥量計算,體檢與購藥總花費約1500元人民幣,加上往返機票,按照旅游加上開藥的綜合價值,是很劃算的。關鍵是徐成功旅游散心還玩到了。相比國內購買原研藥,反而更劃算。
兩次往返泰國后,徐成功認識了在當地工作的華人朋友。這讓他再去泰國開藥旅行時不需要住酒店,每次節約了兩千人民幣左右。后來徐成功索性住到清邁,每個月千元出頭。藥物方面,他常用“郵寄+自帶”雙渠道操作:先快遞至深圳朋友家,再返程時從深圳帶回。
(徐成功開藥后在清邁)
徐成功將去泰國視為度假和購藥的組合。他還計劃下一次出國前購買可以覆蓋國際醫療的保險。
泰國原研藥價格普遍低于中國。中國游客可通過指定醫院申請90天醫療免簽,適用于治療、體檢等目的,無需提前辦理簽證。如果提交醫院邀請函、醫生證明等材料,還可以在泰國停留一年。而且醫院和藥店普遍支持支付寶、微信及國際信用卡,部分體檢套餐可通過海外醫療保險報銷。
原研藥價格差異,驅動了部分人的跨境購買行為。2025年第一季度中國出入境人數達1.63億人次,同比增長15.3%,其中醫療相關出行占比逐步提升。
當醫院優先采購仿制藥、部分原研藥退出市場時,慢性病年輕患者、用藥依賴人群逐漸走向“自我兜底”的選擇。在這樣的趨勢下,跨境體檢、自由購藥,不再是小眾行為,而是某種制度邏輯下的“理性應對”。
互聯網醫院的“灰色”地帶
1998年出生的小馮,起初并不了解仿制藥和原研藥之間的差別。今年27歲的他,已患高血脂癥三年多,是在單位組織的體檢中被查出的。雖然外表并不肥胖,但甘油三酯等指標長期偏高,空腹時甚至達到6.2。
在經過長時間的猶豫后,他最終接受內科醫生建議,開始服用阿伐他汀的仿制藥。起初,他并未對藥物效果產生懷疑,直到一次無意中將此事告訴父母,才意識到他們其實也患有多年高血脂,只是一直未予重視。
在“三高”之中,高血脂常被認為是“無癥狀”的沉默疾病,這也使得父母未將其當回事。而當得知仿制藥每月費用不到五元時,父母也決定一起服用,并稱“這藥太便宜,撿到便宜了”。
然而服藥兩個月后,小馮母親的血脂沒有降下來,肝功能還出現了異常。小馮當時在出差,在電話里讓父母去咨詢醫生。可父母卻不肯去。小馮一開始誤以為父母諱疾忌醫。小馮想,自己已經這么忙,父母還要自己陪著去醫院嗎?
等小馮出差回來,聽完父母的解釋,才恍然大悟:醫生給出的建議是更換另一種仿制藥。但之前的仿制藥雖然便宜,可不降血脂、影響肝功,讓小馮的父母不敢再輕易嘗試。
小馮開始在互聯網平臺上尋求幫助。在線問診的醫生最終開出了“立普妥”這款原研藥,一盒300元,價格是仿制藥的60倍。母親本打算吃一個月試試,出乎意料的是,不僅血脂顯著下降,肝功能也恢復了正常。
“是藥三分毒。如果能承擔,那我愿意讓家人和我少承受一些副作用。”小馮把給自己和父母的藥物都換成了立普妥。既然醫院開不出來,但在網上醫院可以開出處方購買。唯一的不足就是不能用醫保。可身體健康上更安全,這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小馮給家人和自己購買的原研藥訂單)
除了互聯網醫院,在藥店里值夜班的老姜也習慣了差不多傍晚七點,會有六十多歲的老年人來買原研藥。這些老人有一個特點,每一次只買一個月的量。對老姜而言,這些人幾乎稱得上“熟客”。一來他們買的藥品非常固定,很少會更換品牌和劑量,這和部分老年人每年只進行一次社區的免費體檢有關。如果沒有相關指標的變化,老年人不愿換藥。何況換藥還要去醫院看醫生。
二來這些人幾乎都沒有處方,在醫院開的處方都是仿制藥。面對這些情況,老姜有自己的辦法。他可以在藥店系統的APP上,與互聯網醫院對接,由執業醫師開具電子處方后,老姜用APP進行配藥。老姜常用的APP叫做“銀葉”,有時也會用“嘉隆健康”。盡管老姜只是銷售人員,但可以根據來購藥者的用藥經歷,結合他對藥物的理解,使用藥店里掛牌藥師的資格配藥。
老姜一開始也會擔心,但店長告訴他,不用太擔心。能來藥店買原研藥的人,要么就是長期服用這種藥,心里有譜;要么就是仿制藥效果不好,所以更換同類的原研藥。老姜聽完,在心里給這些老人定位成“靠譜的病人”。
與互聯網醫院不同,藥店一方面可連接互聯網醫院的醫生資源,使用“開藥”和“智云問診”等通過互聯網醫生提供在線復診、電子處方開具及藥品配送服務。這時藥店屬于根據醫院傳過來的電子處方配送藥物。另外一方面,藥店可根據醫師開具的有效處方為購藥者配藥。若購藥者反饋副作用,藥師需記錄相關信息并建議其通過互聯網醫院或線下醫院復診,由醫師評估是否調整治療方案。藥師僅能提供用藥指導,不得擅自調整或搭配藥物。但實際上,總會有一些灰色的可操作的地帶。
后者模式的核心在于合規性。根據《藥品網絡銷售監督管理辦法》,處方藥需實名購買并經處方審核,平臺需配備藥學技術人員監督流程。一些城市允許通過合規平臺完成線上處方流轉,藥店店員可指導患者完成身份認證、病史提交及處方審核等步驟。
可隨著買原研藥的人增加,老姜所在的藥店里,原研藥的價格和以前差不多。不過以前有活動,比如一次性購買五百塊錢的原研藥,可以優惠20到30塊錢。現在連這都沒有了。老姜認為這就是變相的漲價了。可老姜賣掉的原研藥的訂單比以前多了,提成變化倒不明顯。以前一口氣買好幾個月的人越來越少了,幾乎都是買一個月的。訂單多了,每個訂單的單價少。
那些患有慢性病的人們中依舊有人在不惜費時費力地“尋找”原研藥。可一旦遇到突發的急病,醫院里又開不出原研藥的情況下,還有什么能更讓人安心的選擇嗎?這似乎成了更為尖銳的難題。
尾聲 醫保之外
仿制藥讓公共醫療體系得以控費擴容,為更多患者帶來“可及”;但當醫院藥架上熟悉的原研藥一個個消失,部分人開始走出制度邊界,自費、出國、借助灰色路徑,只為重新獲得“安心”的感覺。
這些“以身入局”的人,并非對集采或仿制藥持否定態度,而是在無法確認替代藥效、安全性和連續性時,選擇自己承擔全部成本與不確定性。他們不是對抗者,只是“用腳投票”的例外人群。
年輕人,尤其是那些與疾病過早綁定的人,正成為這類行為的主力。他們懂得如何查資料、算經濟賬、跨平臺比價,也習慣繞開常規路徑,用行動修補一套“失靈的藥物體驗”。
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條件成為那個“為家人購藥的人”。跨境自購的路徑終究只是個別解,不是系統性的解決方案。如何在控費與療效之間尋找新的平衡?如何在制度內保留“例外”的余地?如何讓信任不再成為患者的成本?
這些問題,仍然懸而未決。而答案,不能只靠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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