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秦仲海 陸火

出品｜塔子山評說

十年前，經層層轉包，四川宜賓的民營企業(yè)家韓波承包了宜賓市南溪區(qū)一國企的砂石開采業(yè)務，并陸續(xù)投入3個億。

十年后，韓波等成了“被告人”。公訴機關指控他們在《河道采砂許可證》超期情況下，“超量、超期限”開采長江砂石500余萬噸，構成“非法采礦罪”。

實際情況是，韓波等人系按合同要求采砂，得到了國企和地方政府的支持。彼時，宜賓長江段即將面臨“全面禁采”，為了大量儲備砂石資源，當?shù)卣S、甚至大力支持“超采”行為。

南溪區(qū)公檢法被質疑并無對此案管轄權，圖為南溪區(qū)法院

韓波介紹了該案發(fā)生的“根本原因”：

他們在不知情之下“超量、超期限”開采的砂石被沒收，當?shù)卣兄Z補償1.66億元，截至2022年8月，尚欠本息5100萬元；韓波多次找到國企、政府索要補償款后，于2023年4月被抓。

不知情之下幫政府“超量”采砂、索要政府承諾的補償款，卻因此面臨刑事指控——該案被坊間稱為四川版的“以刑化債”案。

01幫助政府“超量”開采長江砂石

韓波至今不解，自己明明是在幫政府的忙，為何如今卻被打成了“非法采礦罪”犯罪嫌疑人？

事情得從“長江禁采”的大背景說起。為保護長江上游珍稀特有魚類自然保護區(qū)，2013年，水利部、四川省水利廳提出：宜賓市境內的長江河道，將自2015年7月1日起“全面禁止采砂”。

砂石，是建筑市場剛需的原材料。為搶在禁采前儲備砂石資源、緩解砂石市場供需矛盾，宜賓市采取了系列措施，統(tǒng)籌管理河道采砂工作。

這些措施包括關閉個體私營砂石場等，并由各區(qū)縣組建國有砂石公司，依法取得采礦許可證，“統(tǒng)一規(guī)范開采。”

2014年5月，宜賓市南溪區(qū)興南資源開發(fā)有限公司（南溪區(qū)的國有獨資公司，下稱“興南公司”）通過拍賣，從南溪區(qū)水利局獲得了長江南溪段5個采區(qū)、9個采點的河道砂石開采權，期限至2015年5月31日；隨后，興南公司又將開采權轉包給其控股的南溪區(qū)江峰資源開發(fā)有限公司（國資控股公司，下稱“江峰公司”）。

現(xiàn)位于宜賓市三江新區(qū)長江段的采砂點

經層層轉包后，韓波負責的宜賓市華卉商貿有限責任公司（下稱“華卉公司”）承包了“拖泥浩”采區(qū)其中一個采點的砂石開采工程。

最初，華卉公司只是單純負責采砂，賺取勞務費。后因江峰公司資金短缺，該國企決定不再支付勞務費，而是改為由華卉公司自行銷售開采的砂石，國企則按開采量向華卉公司收取“資源費”。

2015年6月6日，在江峰公司見證下，華卉公司與轉包商亦簽訂了承包合同，并繳納了1000萬元承包費。

該份在國企見證下簽訂的承包合同還約定：開采量越大，華卉公司向江峰公司繳納的資源費單價便越低。

具體的內容為：開采量小于100萬噸，資源費按4.8元/噸收取；100萬至300萬噸之間，每噸資源費3.6元；300萬至500萬噸之間，每噸2.4元；大于500萬噸，則為1.0元。

02涉事國企被認定“超采”罰款5萬

截至2015年6月30日、即全面禁采前一日，華卉公司共開采了530萬噸砂石，堆放在當?shù)睾拥纼葌取?/p>

而根據(jù)興南公司與水利局簽訂的《宜賓市長江南溪區(qū)段河道砂石開采權出讓合同》，河道砂石年度允許最大開采量為93萬噸；其中，“拖泥浩”采區(qū)為23萬噸。

也就是說，韓波的確進行了大量“超采”。但韓波認為，“超采”的責任并不在于他，而是當?shù)卣蟪鲇凇叭娼汕皟渖笆Y源”的需求，直接支持大量開采。

這一點，從華卉公司與轉包商簽訂的合同中便能看出端倪：

其一，雙方合同簽訂于2015年6月6日，而國企與水利局約定的采砂權在同年5月30日即已到期，“在采砂權過期的情況下，國企還同意轉包商與我們訂立新合同。”

其二，雙方的合同并未約定開采期限、開采量，反而約定開采量越大、每噸繳納的資源費便越低，“這就是鼓勵我們多多開采。”

合同約定，開采量越大，每噸繳納的資源費越低

此外，根據(jù)媒體報道，南溪區(qū)水利局時任工作人員李某在接受南溪區(qū)公安局詢問時曾表示，水利部門巡查時發(fā)現(xiàn)了“超采”情況，但南溪區(qū)政府默認了此事。

不僅如此，南溪區(qū)政府還組織了相關部門協(xié)調會，要求各部門配合江峰公司“多采砂石”。該工作人員還提到，當時，宜賓全境的長江邊上，都在開采砂石。

時間來到2018年9月，兩家國企興南公司、江峰公司，被南溪區(qū)水利局認定“存在嚴重超采行為”，并被行政處罰。

《行政處罰決定書》顯示，興南公司、江峰公司的批準開采量為84.2萬噸，現(xiàn)有超采量庫存為482.3萬噸。

兩家國企被罰款5萬元

超采的庫存量398.1萬噸被沒收，兩家國企被罰款5萬元。

2022年8月，這批被罰沒的砂石被以1.96億元拍賣，并上交給了南溪區(qū)財政。

03民營企業(yè)血本無歸，政府承諾補償1.6億

韓波及華卉公司，原本只想賺取一些采砂的勞務費。但因國企給不起勞務費，轉而由民企向國企繳納資源費、自行銷售開采的砂石。

結果，他們辛辛苦苦開采的砂石，全被政府沒收、賣掉了。賣掉的錢，又都進了政府的口袋。

韓波介紹，在開采過程中，華卉公司投入了大量人力、機械設備等，并承擔了土地租賃、青苗補償?shù)馁M用，總投入的成本大約為3億元。

投入的成本中，有大量是韓波借來的錢。如今，錢全砸進去了，砂石也被政府賣掉。華卉公司血本無歸，韓波本人則債務纏身。

2019年2月，經與南溪區(qū)政府、涉事國企協(xié)商后，南溪區(qū)政府同意按32元/噸的標準，由江峰公司對華卉公司被罰沒的砂石進行補償。

雙方簽訂的協(xié)議內容顯示，被罰沒的砂石總量約為520萬噸，按每噸32元的補償標準計算，華卉公司應得補償款約為1.66億元。

南溪區(qū)政府對華卉公司作出的補償方案

江峰公司在作出的一份《情況說明》中還承認，該補償?shù)陀谌A卉公司的實際生產成本，屬于“適當補償”。

韓波說，雖然這些補償完全不足以彌補他們的損失，但迫于形勢，也只得無奈接受。

江峰公司陸續(xù)支付部分補償款后，2022年8月，雙方又簽訂了一份補充協(xié)議稱：截至該年8月，江峰公司未支付的補償款及利息為5100萬元，承諾在2023年2月28日前完成支付。

04當?shù)乇恢浮耙孕袒瘋弊ゲ镀髽I(yè)家

此后，韓波多次向國企和政府索要這筆費用。他未料到，此舉卻將自己送進了看守所。

2023年1月，當?shù)鼐酵蝗粚θA卉公司超采成立專案組。韓波等人先后被捕；后韓波因身患嚴重疾病，被變更強制措施為監(jiān)視居住。

韓波向筆者介紹，截至自己被刑事拘留，政府承諾的補償款及利息還有1600萬元未支付，華卉公司賬上的1500萬余元亦被凍結。

案涉國企承認，補償?shù)陀谌A卉公司實際成本

公訴機關指控稱，韓波等人非法開采砂石，造成礦產資源損失1.95億余元；其破壞性采礦行為造成當?shù)氐暮訛┑乇唤治g沖毀，徹底無法耕種，對生態(tài)系統(tǒng)造成不可逆的毀壞。

公訴機關還稱，韓波等人違反礦產資源法的規(guī)定，未取得采礦許可證、擅自采礦，情節(jié)特別嚴重，應以“非法采礦罪”追究其刑責。

對于公訴機關的指控，韓波等人不予認可。他說，承包采砂工程時，自己根本不知道采砂的有效期限，更不知曉采挖總量，只知道需要趕在“全面禁采”之前大力開采，采得越多越好。

韓波還說，直到案發(fā)時他才知道，自己承包砂石開采工程時，江峰公司的采礦許可證已然過期，“江峰公司是一家國企，明知道采礦許可已過期，仍安排我們進場開采。如果說這樣的開采行為是違法犯罪，為何不追究國企的責任？”

此外，韓波還提及，彼時，宜賓長江河道邊，到處都在采砂，其余采點的做法，與華卉公司并無二致，“為何其他人都沒事，單單抓了我們？”

韓波認為，當?shù)氐淖龇ǎ恰笆磷犹糗浀哪蟆保请S意找人當“背鍋俠”，是因自己討要應得補償款而被“以刑化債”。

05承辦警察被舉報“惡意打擊報復”

“我在國企和區(qū)政府的支持下采砂，如果說這是犯罪，那么國企和區(qū)政府就是犯罪的幫兇。”韓波說，甚至可以認為，國企和南溪區(qū)政府才是實施犯罪的主體，而他只是“犯罪工具”。

兩年多來，韓波一直在向多部門反映情況，堅稱自己無罪。他還向相關部門實名舉報稱，他遭到了承辦警察的“惡意打擊報復”。

根據(jù)韓波介紹，該案的承辦警察，系宜賓市公安局南溪區(qū)分局森林警察大隊教導員殷金文；而殷金文與本案存在“重大利害關系”。

韓波說，早在2012年，殷金文的哥哥殷金平便想承辦案發(fā)地江南鎮(zhèn)天堂三社的河灘地，但未經多數(shù)村民同意；后該河灘地被承包給了天堂三社村民、韓波的親戚鐘某。

而在華卉公司轉運砂石期間，殷金平曾多次帶領家族成員，進行阻工，華卉公司被迫支付了106.8萬元；殷金平也出具了“不再阻工”的承諾書。

殷金平出具的“不再阻工”承諾書

“上述事實足以證明，殷金文的哥哥與我本人及華卉公司有怨；因此，殷金文與本案存在利害關系，難以保障案件的公正辦理。”韓波說。

韓波還介紹，該案一名被告人曾問殷金文，“當?shù)啬敲炊嗖缮包c，都存在超采情況，為何偏偏查我們？”

殷金文則答復稱，“是你們合作伙伴選錯了，不應該選擇跟韓波合作。這次就是針對韓波。”

韓波表示，他已向多部門持續(xù)反映承辦警察殷金文涉嫌“打擊報復”之事，但至今未等到有效答復，“如果案件不能排除非法律因素的干擾，如何確保司法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