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19:30，廈門市嘉庚劇院的燈光暗了下來，樂池升起，一束追光打在鄭小瑛的白發上。她轉過頭來，向觀眾致意，一身黑色演出服，V形褶領白襯衫，銀色胸花，顯得氣度不凡。劇院內，頓時掌聲雷動，歡呼聲此起彼伏。

96歲的鄭小瑛是中國第一位歌劇/交響樂女指揮，原中央歌劇院首席指揮、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主任，69歲時從北京來到廈門，相繼創辦廈門愛樂樂團、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推動交響樂和歌劇從殿堂走向大眾，至今已27年。

在她普及音樂的事業中，推出西方經典歌劇中文版，倡導“洋戲中唱”是一項重要內容，她想讓大眾聽懂歌劇，喜歡歌劇。

6月8日，演出結束后，鄭小瑛和演員大合照

中國引進西方歌劇，是從中文版開始的。1956年，中國演出了第一部西方歌劇《茶花女》，就是中文版。

鄭小瑛是早期“洋戲中唱”的親歷者。1978 年調到中央歌劇院以后，她指揮了多部西方歌劇中文版。1982年，她和翻譯孫慧雙譯配的《卡門》中文版，在北京連演二十五場。

1980年代以后，在“洋戲中唱”中培養起來的中國青年歌者，開始走出國門。他們留學歸來后，帶回原汁原味的西方歌劇。之后，演唱原文歌劇逐漸風行國內舞臺，“原汁原味”被認為是對歌劇文化傳承的尊重，代表正確的職業態度和嚴謹的學術理念；而演唱譯文歌詞被看作非國際化、“業余”，“低人一等”。中文版西方歌劇漸漸退出了江湖。

原文歌劇風行之際，鄭小瑛卻有不同思考。她曾在文章中說，目前，在全國各大舞臺上演的西方歌劇，即使全是中國演員，也一律用原文演唱。其實，不少中國演員并不能逐字懂得每句唱詞，更聽不懂對手演員逐句在唱什么，這怎么能有符合內容的戲劇表演與舞臺交流呢？而臺下能聽懂外文的觀眾更是極少數，雖有字幕，但聽與讀的異樣造成的滯后，使人們幾乎總是錯過舞臺上的表演，不能從歌者的表演中感受到同步語言的感染力，又如何能打動心弦？

2010年，81歲的鄭小瑛在廈門工學院組建歌劇中心，開始復興“洋戲中唱”，先后推出《茶花女》《帕老爺的婚事》（下稱《帕老爺》）等西方歌劇中文版。2022年，93歲的她正式注冊歌劇中心，“讓歌劇貼近大眾，讓大眾走進歌劇”。

6月8日上演的《塞維利亞理發師》（下稱《理發師》）是鄭小瑛推出的第七部中文版西方歌劇，該劇是意大利作曲家羅西尼于1816年創作的三幕喜歌劇，以17世紀西班牙塞維利亞為背景，講述了理發師費加羅機智斡旋，幫助伯爵與羅西娜沖破監護人巴爾托羅醫生阻撓，終成眷屬的故事。

該劇中文版由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攜手福建省歌舞劇院、鄭州大學河南音樂學院聯合制作，鄭小瑛縮編修配歌詞，并擔任藝術總監/指揮，國家大劇院音樂藝術總監呂嘉擔任藝術顧問，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孫礫擔任導演。

鄭小瑛

歌詞修配

演出在晚上7點半開始，下午4點半，鄭小瑛就趕到了嘉庚劇院，工作人員扶著她下車，緩緩走向后臺，近年的兩次腰傷，長期的伏案工作，使她腿腳不便。歌劇中心行政總監程遠等人推著輪椅，跟著她。

在指揮室里，鄭小瑛戴上眼鏡，在膝上攤開一本厚厚的總譜，里面夾著淺藍色或黃色的紙條，那是她覺得值得注意的地方。程遠說，這是鄭老師的習慣，每天都要反復溫習總譜，演出之前就更要看的。

6月8日下午，演出前，鄭小瑛在休息室溫習總譜 謝海濤攝

總譜的五線譜間，寫著中文歌詞，那是她修配上去的。每推出一部西方歌劇中文版，她都要首先進行歌詞修配，對前人譯配到歌劇旋律中的唱詞再進行修改。配歌是西方歌劇“洋戲中唱”最重要的環節。鄭小瑛說，歌劇譯配比文學翻譯難度更大，因為不僅意思要譯得對，詞句要譯得美，在配到音樂里時，還要適合歌唱，要口語化以方便理解；其唱詞的分句、語句情感的重點、四聲與旋律的走向、配歌音節的律動等，都要盡可能與原著吻合，以符合音樂表現的要求。

自1956年中國首次推出中文版《茶花女》以來，已有多位專家對20多部西方歌劇進行了中文譯配。鄭小瑛說，自己并不懂意大利文或法語，她的歌詞修配，是對照前人的幾個譯本，選擇其中最好的，加以合理地調整修飾，配到已有的歌劇的音樂里。這項工作非常重要，再好的譯詞，如果配歌不好，演員不愛唱，觀眾更不愛聽；因此這項工作的要求很高，包括文本、音樂以及舞臺元素之間的協調，配歌者必須要有較高的文學修養和音樂造詣，需要付出相當于再度創作的腦力和時間，需要坐得住冷板凳，這是歌劇本土化過程中最為基礎、艱苦、重要的工作，卻為人忽視，也鮮有人愿意投入。

為了讓歌劇走進大眾，鄭小瑛義務承擔這份工作。她想找個徒弟，但一直找不到，就一個人慢慢摸索。

程遠說，鄭老師修配歌詞時，一般是幾個譯本擺在面前，她一段一段地啃，經常熬夜，熬到12點、凌晨1點，持續工作幾個月。“你都難以想象，一位國家級指揮家，居然還要做這么多案頭文字工作。”

鄭小瑛修配歌詞時，盡量口語化、散文化。她說，不同于閱讀，在劇場中，音樂不停地流動，容不得你去琢磨文學詩詞背后的含義，要讓觀眾在聽音樂、理解歌詞的瞬間，就要喚起內心的共鳴。

鄭小瑛修配好一幕歌詞，就在微信上傳給意大利漢學家薩碧娜，請她校對。薩碧娜說可以了，鄭小瑛這才放心。從2017年起，她們無數次越洋在線工作，完成了歌劇《茶花女》《帕老爺》《弄臣》《托斯卡》的譯文修配和校對。

6月8日，演出結束后，全體演職人員大合照

《理發師》的歌詞修配，從去年冬天就開始了。鄭小瑛主要參考趙啟雄和丁毅的兩個版本。期間，她不小心閃到了腰，半臥在床上，一邊生氣一邊在iPad上做修配。

她生氣自己這個腰怎么又扭了？上一次腰受傷是2022年9月底，老伴摔倒了，鄭小瑛去扶他，不慎扭傷了腰。10月1日上午，歌劇中心舉辦的指揮班開班，她帶著傷腰參加了開幕式，下午程遠就陪她住進醫院，醫生說她壓縮性骨折，為她做了手術。10月6日出院，她又來到指揮班參加結業儀式，沒人察覺她已住了 6 天院。

歌詞配好，需要打印到電子譜里，這方面工作由李俊負責。在歌劇中心，李俊是歌劇室內樂第二小提琴手，同時負責譜務文獻/攝影工作。他從網上下載相關聲樂鋼琴譜，并進行改造，保留了意大利文，抹去英譯文，植入修配過的中文，制作成類似出版物的歌劇樂譜。李俊稱上述工作是“為歌劇的聲樂鋼琴譜做中文歌詞排版”。

在李俊印象中，鄭老師修配的《理發師》版本傳到他手上時，已是過完年以后， 2 月份，之后就是反復調整。

把歌詞配到音符上以后，整個修配工作并未結束。鄭小瑛會打電話給演員，或在排練時，征求演員意見，進一步優化歌詞。歌唱家孫礫說，這樣做就是為了達到“洋戲中唱”的目的，讓觀眾聽得懂，把眼睛從字幕上挪開。

李俊說，《理發師》歌詞的調整，一直持續到5月10日在福州演出之前，之后還在調，最近一次調整是5月25日。

鄭小瑛翻完總譜，已是17時，就起身去了樂池。她坐在椅子上，指揮著福州海峽交響樂團熱身，“噠噠噠噠，重復音的時候注意不要趕，否則，再往前走，跟銅管那邊就分開了。好的，請大家看一下，第九曲的最后61號……”

30分鐘的排練結束，鄭小瑛回到指揮室，笑著說，其實昨晚的彩排，大家已經演奏得不錯了，剛才這叫“醒皮”，這個詞是我以前在京劇團里學來的。皮膚睡著了，要把它喚醒，喚醒大家，熱熱身。唱歌的人要練練聲，樂手們也要集中下注意力，白天大家可能去逛街了，去海邊了，現在通過提醒幾個要點，把大家散漫的狀態集中到演奏上來。

鄭小瑛

“那愛神的箭把我射傷”

演出即將開始，與其他歌劇團隊的演出不同的是，舞臺兩邊的屏幕亮了。視頻里，鄭小瑛中氣十足，娓娓道來《理發師》的劇情及音樂特點——這是自前年《弄臣》上演時，鄭小瑛開創的另一種導賞模式：

“《理發師》是一個輕松活潑、喜氣洋洋的喜歌劇，歌劇的序曲，以幽默的旋律、輕快的節奏和戲劇性的起伏，瞬間就能使你對一臺喜劇充滿期待……”

鄭小瑛輕輕揚起指揮棒，弦樂輕快地開場了，木管的聲音也活潑地起來了，交織出兩段活潑調皮和節奏明快的旋律，樂曲逐漸堆疊，銅管與定音鼓加入，帶來標志性的“羅西尼漸強”（crescendo），音樂爆發到了高潮，似乎把人們帶到了塞維利亞的歡樂街頭，置身于劇中那充滿愛情與妙計的喜劇世界。

劉胤隆在演出中

在輕快的旋律中，男高音劉胤隆扮演的伯爵出場了，伴著曼陀林的輕撥，在女主羅西娜的樓下，深情地唱起了那首著名的男高音花腔，曲調柔美流暢，逐漸升華，充滿高音華彩，搭配著弦樂的輕快節奏，仿佛晨光灑滿塞維利亞街頭，預示著愛情冒險的開始：

朝霞已照亮東方，大地也披上了盛裝；

你為何還沒醒來，還沉睡在夢鄉？

起來吧，甜蜜的希望，

來吧，我美麗的姑娘，

來減輕我的痛苦，那愛神的箭把我射傷，

愛情把我射傷。

90后的劉胤隆是集美大學音樂學院聲樂教師，俄羅斯國立格林卡音樂學院聲歌系博士，2020年成為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青年男高音。2021年1月9日，參加歌劇中心《紫藤花》第四期演員培訓，開始用中文唱歌劇。之后五年，參與了歌劇中心推出的每一部中文版歌劇。

在《理發師》中，伯爵貫穿全場，劉胤隆的戲份最重，相當于要演數個角色，最開始以伯爵的身份登臺，之后，又假扮醉酒的士兵、音樂教師的學生，最后又重新演回伯爵。

羅西尼的歌劇不好唱，尤其是唱中文版。之前，做客廈門音樂廣播909《文藝有腔調》時，劉胤隆說，羅西尼的歌劇，對男高音不是很友好，他寫的這些唱段，里面有很多連貫的高音、非常快速的華彩；而且，中文版《理發師》自己之前沒演過，雖然所有唱段在上學時都唱過，但唱的是意大利語，這次需要改變自己的肌肉記憶，花了很多時間。

據鄭小瑛歌劇中心介紹，這次參加演出的很多歌唱家都曾唱過原文版《理發師》，上個月在福州出演伯爵的、在意大利走紅的羅西尼男高音王川也表示，用中文演唱難度極高，特別是中文的歸韻、四聲以及快速跑動的貫口旋律，然而用母語演唱，確實能讓觀眾直觀地體會到喜劇的“包袱”，在演出時也更能融入即興的二次創作與當下的情緒體驗。

上個月，《理發師》在廈門、福州排練、演出，劉胤隆在學校的課都停了，從福州回來后，他忙著給學生補課，又趕上期末考試、畢業生論文答辯，非常累人。

前一晚的《理發師》彩排，結束時都10 點多了，劉胤隆演得非常辛苦，額上滾下大顆的汗珠子。11點多回到家，在樓下吃了點東西，他感覺再不吃飯就要暈過去了，凌晨兩點才睡下。次日下午來到劇院時，還是感到疲勞，不愿多說話，但一到臺上，他容光煥發，精神抖擻，演唱得到了前輩鋼琴家趙啟雄的贊賞。

劉胤隆對鄭小瑛及其“洋戲中唱”很有感情，他在《文藝有腔調》里說，咱們廈門很幸運，有鄭老師在，她已經96歲了，還在做歌劇，想讓每一個人都能聽懂歌劇，喜歡歌劇。

劉胤隆的同事盧驥，在劇中飾演音樂教師，他在《文藝有腔調》中說：鄭老師是在努力打破欣賞壁壘。歌劇是一個非常寶貴的藝術，鄭老師想讓更多人聽到。如果我們唱原文，很多觀眾進劇場就是聽個響，覺得這個聲音很高，這個氣息很長，這個音樂好聽，但究竟唱什么不知道。雖然很多劇院有字幕機，但你一邊看字幕，一邊看演員，會很累。

林子豪、劉胤隆（右）在演出中

“快給大忙人讓路”

“快讓開，你們都快讓開，啦嘞啦嘞啦，大清早我要趕快上班，趕快，我生活多美好，我多么幸福，我多么開心，理發師就是我，手藝高超，十分高明”。

鄭小瑛輕揮著指揮棒，管弦樂奏出了歡快節奏，男中音林子豪飾演的理發師費加羅出場了，他用磁性的嗓音，超快的“帕特唱法”（patter song）唱出急速貫口，稍后以高音和華彩段落，唱起了膾炙人口的詠嘆調《快給大忙人讓路》，吹噓自己多才多藝，是個被眾人需要的大忙人。

“費加羅！費加羅！”他幽默而自信的聲音響徹舞臺。

林子豪在演出中

林子豪，福建師范大學音樂學院聲樂教授，福建省音樂家協會副主席，2023年第十四屆中國音樂金鐘獎美聲組金獎得主。

據鄭小瑛歌劇中心介紹，林子豪非常認可鄭小瑛“洋戲中唱”的藝術理念，2023年曾以21天的高效率突擊，在中文版歌劇《弄臣》中飾演“弄臣”，其嗓音渾厚有力，舞臺表現極具感染力。

林子豪曾在意大利深造7年，對唱中文別有感受。據中新社報道，他認為，“洋戲中唱”不僅是語言的轉換，更是中西文化的融合與藝術的再創造。“中文的韻律、說話節奏與意大利語存在差異，但這種差異反而為角色增添了層次感。”

林子豪說，用中文演唱能讓情感表達更加自然流暢。“洋戲中唱”突破了語言藩籬，使藝術更具親和力，能夠提升歌唱家表演的真實性與感染力。

“美妙歌聲在蕩漾”

“美妙歌聲在蕩漾，在我心中輕輕回響，它使我的心激蕩，甜蜜的愛情令人神往，對，林多羅將屬于我，我會占有你的心房。”

女高音戴梓伊飾演的羅西娜出場了。戲中，這個看似溫柔乖巧，實則聰明狡黠、富有反叛精神的姑娘，被監護人巴爾托羅醫生關在家里，她被化名林多羅的侯爵的歌聲打動，以婉轉悠揚的嗓音，晶瑩剔透的花腔，唱起了詠嘆調，先是抒情柔美，盡顯自己的甜美與羞澀；繼而旋律節奏加快，用活潑調皮、充滿快速的音階跑動和裝飾音的花腔高音，唱出了對自由和愛情的渴望。

戴梓伊在演出中

戴梓伊，花腔女高音的耀眼新星，著名歌唱家戴玉強的女兒，現為德國漢諾威音樂學院在讀博士生，2020年簽約瑞士蘇黎世歌劇院新星計劃，曾在蘇黎世歌劇院、布拉格國家歌劇院等頂尖舞臺擔綱主演，在去年河南省創排的歌劇《茶花女》中，飾演多場“茶花女”而被國人關注。

《理發師》為戴梓伊展示花腔高音，提供了絕佳舞臺。據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介紹，鄭小瑛說，從藝術風格上講，羅西尼的歌劇體現了當時意大利歌劇所具有的一切特征，那是一個炫耀聲音的時代——男女高音華麗的、裝飾性的花腔，男低音滑稽角色的快速貫口，在流暢動聽的旋律里，盡顯歌唱家們的炫技功力，這是在德國、法國歌劇里見不到的。

“90后”老友

樂池里，一束追光打在鄭小瑛及其譜子上。她時而輕點指揮棒，時而雙手輕揚，指揮著旋律升起，推動劇情的發展。從之后的視頻上看，她額頭皺紋擰著，而雙目炯炯有神。

指揮歌劇是頗費精力的事情。鄭小瑛曾在文章中說，演出開始后，指揮不僅親自領導著歌劇表演的全過程，而且決定著整部歌劇的速度和節奏、戲劇性的轉折、抒情性的特點、力度的起伏和發展、合唱和樂隊間的性質和平衡等。指揮必須聚精會神，分毫不差地統籌臺上、臺下、樂池、后臺，甚至指導燈光效果的起止、大幕在音樂中的起落等。

之前在參演《弄臣》時，劉胤隆說，“我們歌劇演員在臺上，除了專注于舞臺表演，還要特別留意指揮的節奏。一場歌劇演出，樂隊就有六七十人，臺子上還有幾十人，指揮的作用，就是把舞臺上所有人的節奏調度結合在一起，大家都要看她一個人。她能聽清每個人唱的音準不準，進快了還是慢了。指揮的節拍永遠是最準的那個，她知道每個演員的氣口和想表達的地方，當你拿不準的時候，一定要緊緊盯住指揮，她只要手一給，我就知道我那句要進來了。”

鄭小瑛在樂池里指揮時，她的老友、92歲的趙啟雄正坐在臺下看戲，同樣聚精會神。她是鋼琴家、中央歌劇院第一代鋼琴藝術指導，也是《理發師》的首位譯配者。

中文版《理發師》首演于1992年12月，由趙啟雄譯配，鄭小瑛指揮中央歌劇院樂隊，袁晨野、沈韻、楊巖、孫鹿等主演，在中央音樂學院禮堂以表演音樂會形式推出。2003年3月，上述歌唱家與鄭小瑛擔任藝術總監的廈門愛樂樂團合作，再次在廈門演出了音樂會版。

6月7日晚上，彩排結束后，鄭小瑛（前排中）、趙啟雄（前排右二）和導演孫礫（前排左二）、演職人員在一起。 謝海濤攝

6月7日，趙啟雄應邀從北京趕到廈門，看老友排戲。晚上的彩排結束后，鄭小瑛把趙啟雄請上舞臺，和年輕演員們見面。鄭小瑛深情回憶趙啟雄為中國歌劇事業所做的貢獻，以及她們在1990年代創辦首都歌劇培訓學校的往事。鄭小瑛說： “我們這個歌劇事業，是一個小眾的事業，必須要有這些熱愛的人堅持，才能生存，才能發展。”

趙啟雄來到臺上的那一刻，演員們都很激動。孫礫說，我在中央歌劇院唱的第一部戲就是《理發師》，而且是趙老師擔任藝術指導。兩位“90后”的老藝術家，在劇場相見，講述她們為之奮斗、熱愛了一生的歌劇，讓人很是感動，也只有藝術才有這樣的魅力，有這樣的傳承能量。

之后，鄭小瑛題詞贈送趙啟雄《理發師》中文版劇本：“親愛的啟雄：沒有你的創意和耕耘，就沒有今天‘塞維利亞理發師’的成功”。

“面對我這超級神醫”

在活潑跳躍的旋律中，李鰲飾演的巴爾托羅醫生，晃著胖胖的身子出場了，逗得觀眾笑聲一片。

作為羅西娜的監護人，巴爾托羅一心想娶她為妻。在和音樂教師一番密謀后，他以低沉的嗓音、滑稽的語氣，密集的“帕特唱法”（patter song），配合夸張肢體，唱起了詠嘆調，對羅西娜婚事展開了“霸氣宣言”：

“面對我這超級神醫，別耍花招我的小姐，請你記住我的寶貝，想要騙我需要更巧妙，不要騙我耍花招。”

樂隊的旋律活潑跳躍著，搭配低音的“咆哮”和管弦樂的“嘲笑”音效，李鰲用威嚴的語氣和男中音的功力，唱出了快板書一般的急促貫口，達到喜劇的一個高潮。

李鰲在演出中

李鰲，國內著名低男中音歌唱家，山東藝術學院教授，中央音樂學院在讀博士。他是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梅羅拉計劃和阿德勒高級訓練班成員，曾簽約大都會歌劇院、舊金山歌劇院等世界頂級劇院，主演過《卡門》《茶花女》等中外經典歌劇，并獲多項國際聲樂比賽大獎。

推廣“洋戲中唱”之初，鄭小瑛原想著主要培養年輕人唱中文版，后來覺得，這樣人家會說年輕人因為不會原文歌劇，才轉唱中文。于是，她轉而邀請那些唱原文西方歌劇的大腕，示范演唱中文版。2023年，演出《弄臣》時，她請來了孫礫；演出《帕老爺》時，她請來了李鰲，他在戲中飾演“帕老爺”，因生動的舞臺表現被觀眾稱為“表情帝”。

《理發師》邀請演員時，鄭小瑛又想到了李鰲。歌劇中心介紹稱，李鰲的低音渾厚有力，兼具戲劇張力與幽默感，完美契合巴爾托羅的滑稽自大，他以夸張的肢體動作和豐富的面部表情，將醫生的貪婪、狡猾、愚蠢表現得惟妙惟肖。

5月10日，中文版《理發師》首演之后，李鰲說，他演過12場原文《理發師》，但只有唱中文才覺得過癮，因為觀眾的呼應最直接。相比原文版，用中文演唱更易激發真實情感，更能深刻理解角色，拉近與觀眾的距離。

“包袱”炸響

“巧了，她和您一樣都姓羅，她出生在美麗的西雙版納，所以她的父親給她起了個名字叫：羅-西-娜。”

“我們那年代的歌可比這首歌好聽多了。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

隨著劇情的推動，觀眾席上，不時爆發出一陣笑聲，導演孫礫設計的“包袱”接二連三地炸響了。

演出結束后，鄭小瑛、導演孫礫（后排右四）和林子豪（后排右三）一家合影

之前，《理發師》在福州首演時，就收到了類似“笑果”。據鄭小瑛歌劇中心介紹，在首演次日的專家研討會上，《歌劇》雜志執行主編游暐之說，以往看原文版《理發師》，哪怕是專業人士，也很難精準捕捉笑點，但昨晚我卻被演員的表演逗得笑聲不斷。音樂雖是世界的語言，但文字承載著民族的審美符號，將歌劇翻譯成中文，用我們熟悉的語言講故事，再融入當下時代特色，特別容易引發觀眾共鳴。

鄭小瑛說，我始終認為，喜歌劇一定要用中文演繹才有效果，才能幫助觀眾更直接地領略劇情的幽默以及角色之間的“逗哏”。只有讓音樂和中文歌詞完美配合，才能讓大家充分享受歌劇藝術。

同樣，導演孫礫對“洋戲中唱”也有著很深的體會。

他第一次唱中文版歌劇，是在2011年4月，鄭小瑛把他和歌唱家阮余群，從中央歌劇院請來唱《茶花女》。一個月前，他剛在北京唱過原文版《茶花女》。

“最早唱中文版時，是因為鄭老師叫我們，我們就來了，也沒有太多想法，那時還不是那么積極主動地做這個事情”。之后多年，孫礫在鄭小瑛的精神感召下，參演了多部中文版歌劇，對“洋戲中唱”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說，原文歌劇好唱，因為我有很多模仿版本，比如要唱費加羅，我可以找出 100 種版本來模仿，中文版沒有。但唱原文很難唱到你的心里去，很難唱到你的血液里去，非母語的演唱，永遠無法讓自己感動，或者說感動程度有限，而用母語演唱，能更精準地表達喜怒哀樂，觀眾也能更輕松地理解劇情與故事。

參與“洋戲中唱”多年以后，孫礫頗有感受，他說，“做著做著就蠻享受的。我們現在唱中文版，同樣一個人站在舞臺上，十四年前是孫礫在唱；十四年后，一定是戲中的人物在唱。”

孫礫同樣認為，喜歌劇非常適合用母語來演唱，但其中要做的功課太多了。

孫礫是著名男中音歌唱家，曾多次飾演費加羅，這次跨界執導，以獨特的視角和豐富的舞臺經驗，為這部經典歌劇帶來了全新的演繹。

據孔令偉文章介紹，為了讓這部膾炙人口的喜歌劇更接地氣，孫礫在羅西尼原汁原味的喜劇音樂的基礎上，在對白部分加入了福建方言、廣東話的腔調，融入了大家熟悉的包袱、脫口秀元素；在角色塑造和舞臺調度方面，也下足功夫。他挖掘每一位角色的性格特點，通過演員們生動的表演和細膩的情感表達，刻畫角色。演員們的走位、動作和表情都經過精心設計，他給予每一位演員極大的即興發揮的空間，至全劇結束時，所有演員幾乎都“演飛了”。

孫礫說， “中間一段一段的對白，是當作小品排的。有時，一個橋段可能比一段詠嘆調排的時間還長，演員們開始不理解，演到后面自己就樂了。”

其實，演出之前，孫礫也挺忐忑的：每一段劇情，我們這樣演繹，大家能否看得明白？我們設計的每一個包袱，響不響？

當晚觀眾們不時發出的笑聲，讓孫礫放下了心。他說，演出當天，有人從福州、漳州等地追到廈門看戲。觀眾們，有業內的，有普通百姓，有的是鄭老師或演員們的粉絲，大家看過戲都很開心，從開始的追星變成追劇，我就覺得挺好。

鄭小瑛

三部歌劇 三場傳奇

中場休息時，不少觀眾涌到樂池邊去看鄭小瑛。

工作人員扶著她，從椅子上站起，彎腰慢慢走出樂池。由于年紀大了，腰不好，不能走樓梯，她沒有回到指揮室。在樂池的那一層，有一個很小的角落，她坐在那里休息。

兩幕各40余分鐘的演出，對演員消耗很大。劉胤隆拎著一瓶礦泉水，在后臺走動著，放松精神。李鰲躺倒在幕布后的沙發里。

作為歌劇統帥的指揮，消耗精力更大。自2023年起，鄭小瑛以驚人毅力連續突破藝術極限，不斷開創最高齡指揮完整歌劇的世界紀錄，先后推出并指揮中文版《弄臣》《托斯卡》《理發師》三部不同風格的歌劇，持續探索“洋戲中唱”系統化之路，個中辛苦非外人所能道。

2023年8月推出《弄臣》時，94歲的鄭小瑛做了充分的體能準備。7月31日，她抵達福州，次日就開始排練，每天排練5小時。演出前一天，她擔心身體，怕自己在臺上出意外，特地把愛徒呂嘉從國家大劇院叫了過來，做好救場的準備。

在歌劇中心行政副總監嚴昕印象中，在福州和廈門揮完三場《弄臣》后，鄭老師感覺自己還行，后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2024年9月就要揮《托斯卡》。

《托斯卡》是鄭小瑛從藝以來指揮的第一部歌劇。1962年10月2日，33歲的她在莫斯科國立音樂劇院指揮了這部歌劇。62年以后，她又要指揮中文版《托斯卡》。

揮《托斯卡》，對于鄭小瑛來說是個不小的考驗。

在程遠記憶中，“我們那次去福州，感覺到鄭老師有些緊張，就怕自己身體吃不消。因為，《托斯卡》比《弄臣》更難，戲劇張力更大。我們剛到酒店，她就給我發了一粒救心丹，給拍視頻的工作人員也發了一粒，她自己還帶著一粒，說萬一她有事，就拿這個救她”。

為了準備《托斯卡》演出，鄭小瑛當年4月就開始修配歌詞，招募演員，7月開始音樂作業，8月13日在廈門排練，8月26日來到福州，一連排練十天。

在福州排練時，上午兩個半小時，下午兩個半小時，鄭小瑛每天都是汗流浹背。白天排練完，晚上她把大家犯的錯，重新看一遍，也要5小時。程遠說，對于一個96歲老人來說，這相當于一天跑了兩次馬拉松還不止。

排練時，她有時覺得，揮得情緒特別高亢時，心臟跳得很快，就有些不舒服……程遠后來問了醫生，說是老年人如果流汗多，就會缺鉀，導致心跳加速。

好在有驚無險，三場《托斯卡》順利揮完。之后，有傳言說，她要金盆洗手了。曾有記者就此話題問她，她開玩笑說：你什么意思啊？你不想看到我啦？

果然，《托斯卡》之后，她又要揮《理發師》。

去年冬天，她就開始歌詞修配，3月下旬和演員進行音樂作業，持續三周，然后合成；4月15日，在廈門排練了五天；4月30日，抵達福州，全身心投入排練，每日工作近9小時。

程遠說，這次去福州，我在想鄭老師是不是又要發救心丹了？結果，人家提都沒提，也沒問你上次那粒救心丹帶著沒有。她似乎覺得，與《托斯卡》相比，《理發師》沒有那么多激烈的情緒對抗，沒有那么多生命吶喊，難度上要小一些。

程遠說，這三部戲，我覺得鄭老師越來越放松了，這是好事，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她會對身體過分自信。

鄭小瑛

開心證婚人

下半場開始時，鄭小瑛坐回指揮椅上，又是精神抖擻，帶著樂隊，帶著觀眾，回到《理發師》劇情中：

一計不成，再來一計，費加羅讓伯爵假扮成音樂教師的學生，說他的老師病了，由他來給羅西娜代課。不料，真的音樂教師突然出現，大家措手不及，只能趕快用金錢收買他，說他正在發燒，應該趕快回家睡覺。這是一段精彩的五重唱，以同樣的旋律在不同音高的區域里活潑穿行，鬧鬧騰騰地把音樂教師趕走了。

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在歡快的婚禮進行曲中，音樂教師為伯爵和羅西娜主持婚禮。羅西娜唱：“婚姻要由自己安排，愛情它溫暖幸福無邊，滿懷忠誠熱愛，自己安排。”

在歡快的氣氛中，演出結束，鄭小瑛隨樂池緩緩升起，劇院內再次掌聲雷動。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她走上舞臺，似乎毫無倦態，后來也沒有去坐輪椅。

小紅書網友“炸豆腐很好吃”說：“鄭老師96歲高齡依舊能活力滿滿地指揮兩個半小時，真的特別敬佩，相比之下我才活得像個老人。”

謝幕時，劇中的婚禮主持人盧驥突然化身司儀，邀請劉胤隆和歌劇中心的謝婧旸出場，邀請鄭小瑛擔任他們的證婚人。

劉胤隆剛在戲中喜結連理，又在現實空間迎來甜蜜時刻。在歌劇中心跟著鄭小瑛學習的五年中，他在事業和專業上有了至關重要的提升和飛躍，又找到了愛人，5月20日求婚成功，6月3日領證，成了歌劇中心的女婿。

《婚禮進行曲》旋律響起，全場觀眾歡呼沸騰。鄭小瑛坐在椅子上，笑開了花：“我代表歌劇藝術中心和今天在場的所有朋友們，祝賀我們年輕的劉胤隆、謝婧旸新婚幸福，愛情永遠！”

演出結束后，鄭小瑛與劉胤隆夫婦合影

這天晚上，很多人和鄭小瑛合影，她回到家都12點了。在程遠的印象中，鄭老師非常開心。歌劇中心陳毛毛問她，演出后有什么感想？她說，我覺得樂隊很好，舞臺很好，演員很好……我也不錯！（偷笑）。

那個夜晚，在“洋戲中唱”中享受喜歌劇的，除了鄭小瑛和演員們，還有很多人。歌劇中心之后收集到一些觀眾的感受：

網友Yvonne說，昨晚的演出非常成功！妙趣橫生的劇情，優美動聽的旋律，演員們精湛的表演，還有鄭老師靈動的雙手，通過手勢變化展現出該劇音樂中的喜怒哀樂，地道的喜歌劇，全場笑聲不斷！

小紅書號X.說，“歌劇不是奢侈品，是生活的維生素。”這句話來自96歲的指揮家鄭小瑛教授，徹底顛覆了我對歌劇的刻板印象！原來，歌劇可以這么幽默、這么接地氣！中文版最大的驚喜是——臺詞太搞笑了！甚至還有“閩南話彩蛋”，觀眾直呼過癮！一句話總結：如果你覺得歌劇無聊，一定要來看鄭小瑛的“洋戲中唱”，它會讓你愛上這門藝術！

來源：謝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