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圖書館珍藏著一部明代吳門醫派飲食專著《食物輯要》。這部成書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的古籍,目前已知大陸地區僅上圖獨藏。其中一條記載尤為獨特:“土撥鼠,肉味甘平無毒,頗肥美。”這種高原草原的嚙齒動物,為何會出現在江南醫家的食療典籍中?這背后暗藏著一段跨越時空的文明交流史。
《食物輯要八卷》(明) 穆世錫
《食物輯要》的作者穆世錫為婁東(今江蘇太倉)人,歷時八載編纂此書。他遍覽古今醫著,將四百余種食物按“水、谷、菜、獸、禽、果、魚、味”八類整理,從性味功效到飲食禁忌,并述及食物貯存及烹調之法,詳盡周全。書中既收錄了江南常見的菱角、芡實,也記載了蒙古草原的土撥鼠、南洋的胡椒,甚至還有猩猩、海狗、海獺等珍奇動物。這部四百年前的江南飲食專著,頗有開闊的視野。
更令人驚嘆的是,穆世錫對土撥鼠的記載不僅描述其肉質肥美,還標注了“動風治瘺瘡”的藥理價值。一位江南醫者,何以能精準記錄千里之外的生靈藥用價值?
在穆世錫之前,李時珍《本草綱目》已將土撥鼠歸入獸部,記載其可治瘺瘡,頭骨能安小兒夜啼。這或許為江南醫家認知土撥鼠提供了重要參考。
《本草綱目》(萬歷刻本) 卷五十一·獸部·獸之三
對于李時珍來說,土撥鼠是食療藥材。對于生活在草原的人們來說則是生存智慧。回溯歷史,《元朝秘史》記載少年鐵木真一家窮困潦倒,“捕捉土撥鼠、野鼠吃著過活”。至元朝天歷三年,土撥鼠也被列為宮廷珍饈,在飲膳太醫忽思慧所撰古代營養學專著《飲膳正要》中詳述其甘平之性、御寒之皮與安神之頭骨。元人宴飲亦好此味,《雍熙樂府》卷七“哨遍打圍套”等文學作品中也有所反映。馬可·波羅在游記中印證,蒙古人食用一種“狀如兔子的小動物(土撥鼠)”,夏季時遍布草原。更早的唐代,《本草拾遺》已用音譯“塔剌不花”記載西域人食用土撥鼠的習俗。
不過,歷史的長河總有暗涌。二十世紀初,土撥鼠突然從食譜躍入瘟疫史。1910年,東北大地爆發鼠疫,六萬人殞命。追根溯源:清廷瓦解后,關內移民涌入東北獵捕土撥鼠。他們不知游牧部落自有一套習俗以應對感染鼠疫的危險,包括“土撥鼠只能射殺,設陷阱則是禁忌,病弱土撥鼠不可觸,染疫群落必須避”。
面對洶涌疫情,醫學家伍連德臨危受命,發現土撥鼠竟是鼠疫桿菌宿主。他焚燒尸體、隔離疫區,迅速控制,也因此獲諾貝爾獎提名。伍連德后來在著名的英國醫學期刊《柳葉刀》上發表《旱獺(蒙古土撥鼠)與鼠疫關系的調查》,為醫學史留下重要文獻。這場災難,成了人類貪欲的殘酷注腳。
《柳葉刀》(The Lancet,1913,182:529)
從《食物輯要》到《柳葉刀》,土撥鼠在歷史上扮演了很多角色。它曾是美國學者謝弗《唐代的外來文明》中記載的大唐的舶來品,又是草原民族的生存依托,繼為江南士紳的藥膳良方;見證過絲綢之路的文化交融,也背負過瘟疫蔓延的沉重代價。而今則成為網紅頂流,以可愛的形象走進大眾視野。
原標題:《徐凡:江南食譜里的草原客——明代食療書中的土撥鼠小史》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史佳林
來源:作者:徐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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